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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进去之前,直人将手中的木盒往场地圭介眼前送了送。
场地圭介连忙伸手去接直人手里的木盒,有些沉,但更多是盒子本身的重量。
“这是——?”
直人示意他可以打开看。场地打开搭扣,掀开盒盖。
里面是一卷叠得方正的布料,杏黄色的底,上面用彩线绣着松、竹、梅的纹样。针脚很密,绣工很精细。
对上场地圭介困惑的眼神,直人的视线落在布料上,声音不高,语速很慢:“这是藤子夫人——直贺哥的母亲,亲手绣的。”
他停了一下,喉结上下哽动,才又缓缓说:“藤子夫人手很巧,小时候我母亲过世后,她也经常在我的衣角绣些花样,哄我高兴。”
场地圭介看着那块布,没说话。绣样很传统,是常见的,祝福长寿健康的意象。
“这卷布料,她本想等过年,给直贺哥做成衣服。”直人接着说。
他的声音还是平稳的,只是说到后半句时,他突然停顿了几秒,才又重新开口:“他母亲……很难过。知道直贺哥去世的消息,没两天也跟着去了。”
直人的指尖去抚摸那簇绽开的梅花树,很小心,刚碰到又抬了起来,“她离世前我去探望她,她把这布料交到我手里,说直贺已经走了,就由我替他收着,也算是替直贺收了她一番心意。
场地抱着盒子的手骤然收紧,他猛地抬头,眼睛瞪着,眼眶发酸。
“但我想,”直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不如今天带过来,以它替直贺哥的尸身在东京下葬,也算是给你们留个念想。
也愿你们,代直贺兄长受到藤子夫人的祝愿,平安康健,长寿无忧。”
场地圭介捧着盒子,手指抠进木料纹路里。
他盯着那卷布料,喉头滚了几下,像有卷刀堵住,没能出声。眼眶烫得厉害,他低下头。
过了很久,他才挤出一点声音:“……谢谢。”
直人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场地圭介用力吸了口气,再抬起头,眼眶还是红的。他小心地扣好盒盖,抱紧。“我们进去吧。”他说。
直人点点头。
侧厅里人比刚才多了些。灰谷兄弟站在角落低声说话,看见场地圭介进来,抬手打了招呼。他们的视线扫过直人,停顿住了,直勾勾看着。
还有几个人,也都是以前和直贺有过交集的朋友。他们看见场地圭介身边的直人,都露出些许疑惑,犹豫要不要上前搭话。
场地圭介转头看向直人。
直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双手交握在身前,眼睫半垂。场地圭介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觉得直人可能不想被打扰。
就在这时,灵台那边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场地圭介抬眼看去,是那个叫夏油杰的僧人。他刚不知道去哪里,手里托着经文,从灵台后面绕出来,正缓步朝他们这边走来。
直人似乎有所预感。他抬起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撞上。
直人瞳孔骤然缩紧,右手搭上了左边小臂,袖管里放着那把匕首。
但他脚下一步没动,仍旧站在场地圭介身边。
夏油杰脸上挂着那副温和的笑,步子没停,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他先朝场地圭介微微颔首,然后转向直人。
他的声音平稳和缓,带着点笑意:“这位是?”
直人没接话,只是看着他。
场地圭介蹙眉,不知道为什么灰谷兄弟找来的这个僧人这么喜好社交,他的视线去找灰谷兄弟,想让他们把这家伙劝走。
但他嘴上还是先为直人介绍了夏油杰:“这位是夏油先生,是请来为直贺哥念经的僧人。”
直人的眼珠缓缓转向场地圭介。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古怪的滞涩:“……不好意思。”
“请问,麻烦你再说一遍,”直人看着场地圭介,一字一句地又问了一遍,“他是来干什么的?”
场地圭介愣住,下意识重复:“是做法事的僧人,是有什么——”
他的话没说完。
因为他看见直人笑了一下。
那笑容很快抹平,其实也不像笑,更像是脸颊肌肉的抽动。
妈的。
直人是真的要笑出来了。
他转过脸,重新看向夏油杰,乌黑的眼睛里没什么情绪,声音压得很低。他说:“真是……好大的排场啊。”
场地圭介没听清,正想问直人说了什么,但直人的目光仍钉在夏油杰身上。
夏油杰脸上还挂着无可挑剔的笑。
片刻的沉默,直人主动向夏油杰伸手:“我是逝者的弟弟,藤野直人。”
他说得很慢,音量和语速刚好让夏油杰听清。
夏油杰狭长的眼睛微微睁大,做出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伸出手回握住直人的手,他握得很紧,两人冰凉的掌心相贴,但一触即分。
夏油杰的手拢回袖子里,笑眯眯地呀了一声:“那直人君岂不是和刚刚的加茂川先生是亲戚。”
……
加茂川。
……
直人垂着眼,停顿了两秒,视线才慢慢从手上一寸寸往上抬。
最后,他直直地看向夏油杰,对方嘴角带着点笑。
场地圭介连忙插话:“噢,是,但是、……”
他吞吞吐吐,像有所隐瞒。
直人看过去,目光掠过场地圭介面上不自然的表情,又移回夏油杰脸上,眉梢微动,像只是听到了一个寻常的,又略微意外的消息。
“加茂哥,也来了?”他问,声音还算平稳。
场地圭介含糊地嗯了一声,简单一句带过:“刚到不久。”
“是么?”
直人应道,视线却没有离开夏油杰。
夏油杰嘴一张,把场地圭介没说的补充完了:“他好像不太舒服,在楼上休息呢。”
场地圭介牙关发出咬紧的声音。
夏油杰像是没察觉到气氛的微妙,依旧用那种闲聊的语气,目光在直人身上打量了一圈,微笑道:“说起来,直人君和加茂川先生不愧是亲戚呢。”
直人看着他,没接话。
夏油杰继续慢悠悠地说:“身形都很清瘦,像是风大点都能吹走的。”
他顿了顿,又瞥了直人一眼,笑意加深,“当然,直人君和加茂先生比起来……”他像是思索了一阵,然后点评:“直人君还是强壮不少。”
最后半句话,他说得很慢,还朝直人眨了眨眼。
直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黑沉沉的眼珠,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他搭在小臂上的右手轻轻放下,嘴角自然地放松。
“这样。”直人开口,声音平缓,“我和加茂川表哥确实是旧识,只是许久未见了。没想到他今天也会来。”
他转向场地圭介,语气带上恰到好处的关切与疑惑,“他现在在楼上?我该去见见他。”
场地圭介喉结滚动,他避开直人的视线,低声道:“加茂川先生他……可能更需要安静休息。”
他说话干巴巴的,恐怕是很少说慌,显得很不自然,还抬手摸了把头发。
直人侧着脸,看着他,没说话。
夏油杰见状,说:“仪式的时间快到了。场地君,直人君,作为主家,二位是否该准备一下了?或许等仪式结束,加茂君休息好了,自然会下来。”
场地圭介像是找到了理由,也不管他刚才还想把夏油杰一脚踹出去,立刻点头附和:“对,夏油先生说得对,仪式要紧。直人君,我们就在楼下等他吧?”
直人没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下落,落到夏油杰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的手指随意地勾了两下,随即又恢复原状,自然下垂。
直人盯着那只手看了两秒,然后抬起眼,再次看向夏油杰,夏油杰脸上的笑容毫无变化,但是他没再看他。
“也好。”直人最终说道,声音听不出情绪,“那就等仪式后吧。”
场地圭介松了口气。
夏油杰当着场地圭介的面微微欠身:“我也需最后准备一下经文,失陪了。”
“请便。”直人颔首。
夏油杰离开后,场地圭介见直人确实没有要去找加茂川的意思,而另一边羽宫一虎和真一郎在等着他,于是说道:“那直人君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我去看看其他安排。”
“好的,辛苦了。”
直人独自站在原地,看场地圭介和几个青年走进一个小隔间后,目光平静地扫视着侧厅里低声交谈的人们。
他的视线很快锁定了一个靠在墙边,留着醒目的灰紫发色的年轻人。直人迈步走过去,在那人面前停下。
“打扰一下,”直人开口,声音不大,“请问洗手间在哪里?”
紫色头发的年轻人——灰谷兰,抬眼看了看他,手随意地往楼梯方向一指:“二楼。”
“多谢。”直人礼貌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眼站在灵台前,背对所有人的夏油杰,然后转身,朝着楼梯走去。
冷静。
冷静。
冷静。
“加茂川”的手在水流下反复冲洗,指腹的皮肤已经浸泡得饱胀皱巴。
他一直在发抖。
洗手间的灯被他摁掉,只剩下走廊从门口透过来的一斜弱光。
这间卫生间在最角落的位置,几乎没人使用。
他低着头,麻木地将指缝来回清洁,企图以此拖延时间。手机放在台面上一直在震动,真一郎在询问他是否好转,是否需要他们的帮助。
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发,像是催命符。
他已经要哭出来了。
他后悔了。
他不应该来东京。
他没想到,没想到,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他,他,他,偏偏是他——无论是谁都好,哪怕是他的那个哥哥——
他以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会把直贺的一切当做垃圾,一脚踢开。
所以,所以,所以他才敢——
走廊里突然传来脚步声。
哒、哒、哒。
在空旷的走廊回响,很慢,很有节奏。
他立刻抬起头,因为惊恐瞪大的眼睛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来不及细看,扭身要往隔间里躲。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洗手间仅剩的光亮消失不见,一个高大的黑影出现在门前,将走廊的顶光挡得一丝不漏。
他的身体僵在原地,浑身汗毛倒竖。正要逃窜的脚生在地上,迈不开腿。
洗手间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他颤颤巍巍地转过脸。
禅院直人站在那里,漆黑的眼睛看着他。
他单手拎着维修警示牌,另一只手抬起来扶着头顶的门框,歪了歪头,笑盈盈地轻声询问:“加茂英吉,你在这干什么呢?”
……
没得到回应也不恼,直人将警示牌立在门外,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将它摆正后,才转身走进洗手间。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光。
加茂英吉眼睁睁看着他走近,往后踉跄两步,脊背撞上冰冷的瓷砖墙,滑跪在地。
他扑过去抱住直人的腿,手指死死攥着裤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我现在就走——”
直人没动,低头看着他。
“你走什么。”直人说,他的声音很温柔,幽幽地传过来,“我这不是在问你,你在这干什么?”
“哦,对了,”直人像是才想起来的,又问:“你什么时候改名叫加茂川了?”
英吉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和汗,嘴唇哆嗦着:“是我鬼迷心窍……对不起,直人大人,我、我一时糊涂……”
直人垂着眼看他,没说话。昏暗里,他的脸看不清表情。
英吉更慌了,语无伦次地交代起来。
他说以前在京都的时候,跟加茂川一起,和直贺喝过酒。直贺喝多了,提过自己在东京有做生意的朋友,很讲义气。
后来直贺死了,加茂川也不见了。英吉偷偷跑去直贺给加茂川租的公寓,没找到人,却在抽屉里翻到了直贺留下的名片。
“我就……就想试试……”英吉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听说他们做生意,来钱快……我就想冒充加茂川,说不定、说不定他们能带我……”
直人安静地听着,等他说完,才开口:“加茂川不见了?”
英吉猛地一顿,像被掐住了喉咙。
直人又说,他半蹲下来,和英吉平视,声音还是很轻,“加茂川不见了,你没想过找么?我记得,你和他关系很好呀。”
英吉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加茂川的去向,他们都心知肚明。
“是我该死!我劝过他的……我劝过他让他不要冒犯您的,我真的劝过他的——!他不听……他该死,他死得好,死得活该!”
直人微微偏了下头。
“你这话说的,”他慢慢地说,“好像他的死和我有关系的。”
英吉浑身一僵,随即更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终于崩溃了,整个人伏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哑着嗓子哭求:“直人大人……求您饶了我……我妻子刚生了孩子,女儿才三个月……我就是想多赚点钱,让她们过得好点……”
他断断续续地说,他没术式,在加茂家连下人都看不起。妻子怀孕时营养不良,孩子生下来瘦得很。他没办法,真的没办法。
“还有别人知道吗?”直人突然问。
英吉一个劲摇头,声音激动:“没有了,没有了,我谁都没说!”
“我知道的,我知道不能得罪您的,所以我谁也没说,我只是想赚点钱,饶了我吧。”
直人低笑了一声:“我也只是个没有术式的可怜人,你何必这样,真是折煞我了。”
“我能给您办事……”英吉不敢接话,他抬起脏污的脸,眼睛里全是眼泪,“我能当您的眼线,加茂家的事,我什么都能告诉您……我给您当牛做马,求您……求您给我条活路……”
洗手间里只剩下他粗重的抽泣声,和水龙头没关紧的滴水声。
嗒、嗒、嗒。
直人垂眼看他,过了很久,久到惊惧的英吉几乎要晕过去,他才眯了眯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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