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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残局
他行动太快,我终究看清个中情形时,两边已经收了手。
但见血色红野之间,一挑亮银甲胄分外晃眼,横枪斜指,枪尖所对,不器刀坠人仰。
白泽?!他怎会在这里?!
他既在此,那...
钟声又起,泠风再荡,红药浪低时,只见桥底中央,摇红影下,更现出一抹苍灰。
不器不理身伤,正瘸腿更望那抹苍灰跌撞蹒跚而去。
定睛细看,那抹苍灰,竟是烛龙。
他比上回相见,更要狼狈许多,满头玄缎,已全数戚灰;他就那样静静瘫坐在招摇红药之心,长桥阴蔽正中,一面棋枰之右,静默如石,不动如死,仿佛他从天地初辟就在那里,棋枰上头黑白纵横已定,他执黑惜败,对面执白险胜者,却已离席不见。
幽冥苍穹,永远是夜;可我几乎嗅到那木曝于阳的清清妙味,从花野深处,棋枰之左,扑鼻而来。
我不知我是如何跳过亡川,冲入红药的,再觉察时,已经踉跄到得白泽身边,只听他一身银胄丁零一响,矮身将我扶住。
我看着白泽,脑中一片空白,心中千千疑惑,不知从何问起。
“是她么?”而烛龙孱弱至极的虚音倏然传来,不由不顾,一顾之下,详细其态,只见他状况极惨,满口血溢,艳色足羞遍野红花,身体横斜,两条手臂,如骨头尽断,略无支持一般,姿势诡异,扭转瘫伸在广广墨袖之内,一条荡荡垂落身侧;一条横撇心前,如倾尽最后力气护着什么;细瞧之下,隐约可见他袖后襟前,约略露出一段蛇尾,那白蛇通体皎洁如月,而麟又暗幻五彩,细小瘦弱,一动不动,似乎深眠好睡,又似乎未开灵智。
我认得那样五彩幻白的徽光,是女娲之徽。
看来我身上那些灵徽,终究也不足救她回来。
他的挚爱没回得来,我的孩子也没留住。
一抚空荡小腹,更觉我去秋所为,真正荒谬至极。
他这话是问不器,可不器并不回答,只是满眼怒痛,撇了一眼棋枰之左,更相质问其主,“他什么时候来的?!为何放他进幽冥,这回又同他说了什么!断了腿还不足么...”他双手颤抖,欲碰那条荡在半空的袖子,却终究不敢去碰,“明知反噬残酷,为什么还...”
我这才发觉,烛龙两条腿,也是那样垂在身前,足尖毫无勾曲,不着丁点力气。
“他神骨身形皆未来,幽冥不拒灵魄,吾也无法。”烛龙更吐了口血,仿佛有些心虚委屈似的。
“那这个呢?这个东西可是灵魄?他又为什么进来了!”不器扬手一指白泽。
烛龙勉强朝面前棋枰扬了扬下巴,“棋差一招,愿赌服输。”
“什么愿赌服输!你...”不器似有万种怒气,却终究不得发挥,忍了又忍,终究长太一息,“难道女娲回不来,你就什么也不在乎了,你这分明是蓄意自残...为何你们一个两个明知命书不可转移,偏要抗之逆之...”
“好了,”烛龙不愿再听他怨怼,一动灵犀,“是她么?”
不器眉心一明,只得回应,“是。”
烛龙十分用力,将头颅向我同白泽这方抬了一抬,“妆若,非吾蓄意食言,你也瞧见,吾为绵绵捏这形体时,遭了反噬,断了双腿,实在不良于行。”
“才刚是谁执白?”我冷汗涔涔,只是死死盯着棋枰之左。
其实我分明知道,是谁执白。
“明知故问,”烛龙含血嘴角,苦苦一勾,“他舍不得你吃这反噬,却舍得来问吾。”
“他现在何处?”
“骨形在乡,灵魄在桥,”烛龙轻轻仰头,把脸对着顶上一缎奈何,蓝紫光影透桥澈下,照得他面目如幻。“先你一步,等着你呢。”
若非白泽将我稳稳扶住,我必已跌倒在地,埋入荼靡红药,我抬头想问他话,可是又觉得问题太多,又觉得无可更问,一时话语凌乱,“他怎知我...他为何...你又...”
“猜的,主帅知你去意已决,强留不住,若为躲避于他,只得弃身投凡,愿陪你一道舍身忘事,一赴人间,”好在白泽心细,用不着我问明,“命我在此,是为接你丹身归谷,与他之骨形,共封小泉;待你凡躯一死,灵魄自会回还着落。”
“不成...不成的...”我语无伦次,“白泽,你不明白,我绝不能留在他身边,此时不能,人间不能,死了也不能,生生世世都不能,你不明白...”
“不,”白泽声坚目明,将我两肩扶住,眉目直与我对,“我明白,不明白的是你!主帅既知其命,犹愿一赴人间;他所以如此,十成有八,就是为向你证实,碑上所刊,不过尔尔,不足为惧!不明白的是你!你伴他最久,是他之挚爱,若连你也弃他而去,他才是真的鳏寡孤独!”
我打从认识白泽,从未听他说过这许多话。
“主帅下了死令,今日你之丹身我若不能带回,便自戕在此,一谢我罪。”
我主真是...
算无遗策。
“他上桥之前,与吾对有一赌,他赌绵绵祝颂,可抵碑上所刊,凡躯肉身,封缄前尘,可以不受命书摆布;而吾,赌神祇宿命,略无转圜之机。”烛龙口角血渍渐干,言语镇静,丝毫也无四肢尽断之痛苦迹象,“你可愿陪他一赌?”
不器没有说话,但是满脸都写着“不可、不要”,一面对我狠而缓慢地大摇其首。
“但渡此桥,”我仰头望了望头顶幻缎,泱泱魂河,“前尘不记,凡人躯中,他安知我是我、我安知他是他。”
“两相不知。”
“我未必会与他相逢。”
“未必。”
“但身为凡躯,即是凡人,生平遭遇,不受命书所限。”
“不知。从前未有过神骨捐形封忆,一入凡尘之例。”烛龙终于将面上那一条玄缎对着我,玄缎缚目,望之如对无底深渊,“吾与你,都曾试图扭转命书,结果怎样,”他将头颅向自己瘫痪四肢点了一点,“也甚分明。吾也好奇,他一搏之下,可有转机,以故肯与他一赌。”
“我主记忆若散在桥上,归来安知他是他;我记忆若散在桥上,归来安知我是我?”
“此桥设计,不足泯神骨记忆,他上桥前,自己封了;你么,这棋枰上有个阵法,你上去踩一踩,将记忆封入丹身,送归汤谷,只剩灵魄上桥即可。”
我抬眼望着桥上涌动灵魂,只觉才刚望着瘦而且美的一道幻缎;兀然显得高极广甚,无限阴森,他在桥上,他已经...不记得我了...
“好。”我一跃上得棋枰,枰上黑子被我两脚蹬落几颗,而白子颗颗岿然,一闪玉色,白泽即始吟唱。
这阵是他留的...
他分明...不精阵法的...
若一面下棋,一面布阵,他又岂能赢得了烛龙...
烛龙是蓄意求败...
怪道不器说他自残...
当初他那样好胜的脾气,如今,也会留手求败...
“去年秋天,那日你同他说了什么?”
不器猛地一扯烛龙袖子,“不可再说。”
“已经如此,还能更断几根,”烛龙那袖中手臂已折,被不器扯时只是一矮肩头,大为不屑,更与我说,大有向死求亡之志,“吾告诉他吾之命书,‘所爱必失,求而不得’;吾说吾想一搏,求他将绵绵之力还吾,他不答应;吾还欲告诉他之命书,他见反噬残酷,不许吾更说一字,吾便只说,要他小心所亲所爱,那些终究会害了他...”
“既为赌约,赌注为何?”
“阵已成了,你去吧。”烛龙显是不欲我知。
我也不甚在乎。
步出身体之前,我心只存一思:
皇皇阴碑,你不是说他此生战无败绩,如今他与你为战,你是不可以改,还是尚可一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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