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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上
天亮,从云层中破开一道光,山谷的雾气渐渐散去,一同揭走的还有凝在身上的水膜。
袖口湿透,行在露水里的沈明绚掰下两根玉米,金穗丝扑了一身,在光路里纷纷扬起碎屑。
汗水从额头流到下巴,又从锁骨窝泅湿衣领。
焦黄的叶子交错,在身前身后投出参差的阴影。沙沙声中,一旁的秸秆倒下,席月钻过来,她拎着镰刀,行云流水地剜下枯茎,几根为一捆扔到田垄上,给眼前挤挤挨挨的丛林豁开一个口子。
“太阳出来了,”沈明绚擦了擦汗,回头问,“还好么,累不累?”
席月摇摇头,她干起活来很缄默,看上去已经将自己全然放逐于此。
被玉米叶划伤会过敏,穗须黏在皮肤上会痒。席月穿的衣服比沈明绚多,一弯腰,汗水就滴到脚下的泥土里,接着镰刀反光,一提一拉,传来断口的脆响。
沈明绚紧了紧眉。
以前在医院,她每天忧心席医生加班熬大夜,等住在一起,才知道这人平时也没有多睡,这种夺命作息已经持续太久,不知还能不能改善。
在这个时代,失眠多到泛滥,从村口奶奶到军营的小豆丁都各有各的忧虑,不该这么纠结,可……她总希望席月可以少受点磋磨。
……事与愿违。
在民兵营要早起,四点天还没亮,一推开房门,就能随机在院子的躺椅上刷新一位向导,她沉睡着,手里拿着蒲扇,伴着将熄的蚊香,将落未落。
恐怕只有星星知道,她是几点睡着,还是彻夜难眠。
这时候要叫醒她么?
还是帮忙盖上毛巾被?
要不干脆打横一抱,强势把人塞回床上去睡?
都没有,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轻手轻脚地出门,让人再多睡一会儿。
门一阖连忙拍拍胸脯,庆幸现在是夏天,不至于让人着凉感冒。
这样披星戴月的来去,在沉甸甸的忧心中,沈明绚慢慢品出一丝无力。
一愣神,玉米死神收割手就超过她几步,甚至镰刀一斜,就要顺带把她这几行给代劳了。
“哎,不行,分好的,你不要掰我的!”沈明绚嗷的一声,连忙护住她这半边玉米地。
黑芝麻汤圆被识破后也不回答,默默撤回二十厘米。
沈明绚这才松口气。
好吧,回到当下,今年的收成确实不错。
握紧硌手的颗粒,沈明绚难免有些感慨,她恍惚觉得,要说世间有什么能储存“时间”的容器,那一定是这些沉默的作物。
老玉米不仅吸饱了几个月的阳光和养分,还一并凝着播种时的茶水,下雨的泥泞,甚至有前几天为驱赶野猪,席月打出的那发子弹——这些都化为一个个扁平坚实的种粒,它们在地里晒得金黄,抱在一起硬的像个棒槌,掰下来,轱辘着滚进化肥袋里。
填满一个袋子,还要弯下腰去,脚掌扎进泥土,用力地扛起它,大臂肌肉虬结,沈明绚迈开步走到田边,收割后的田地落满碎叶,空旷的摞着七八个袋子。
已经到三轮车的极限,田里还剩一点,日头渐高,温度直线攀升,再劳作下去就要吃些苦头。
听说后天下雨,那今天还不能休息,要顶着太阳继续收完。
以前不知道,干农活这么枯燥而漫长。
她揪起背心,抹了一把要流进眼睛的汗,仰起脖子,在阳光洒下来的前方,一直遥遥领先的席月摇晃了下。
是看错了吗,沈明绚眨了下眼睛。
这次更清楚了——席月正要起身,却不知怎么突然矮了下去,秸秆挡住身影,人一下不见了,只听见一声闷哼。
沈明绚心说不好,她急忙跑过去,一把抓住挣扎的胳膊,席月稳住身体,她企图站起来,结果右脚刚着地,就疼得身子一抖。
颤抖清晰地传到沈明绚,她二话不说,手托住腿弯,把人抱出枯黄的苞谷林。
“怎么了?”
两人坐在树下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沈明绚蹲下来,手指捏到她的右脚踝。
席月屏住呼吸,抿了下干裂的唇,“刚才没注意,好像踩到一个坑。”
……坑?
身为德隆人,沈明绚立刻警觉,是田鼠洞还是蛇洞,亦或是什么虫穴?她压下眉峰,立刻脱掉席月的鞋袜,让脚踩到半跪的膝盖上,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还好还好,没有可疑的伤口。
就是这会儿皮肤已经泛青,单薄的脚腕肿胀一圈,一直到脚背都肿高。不仅如此,裤腿破了个口子,可能是摔倒时镰刀没有着力点,擦了过去。
多亏席月反应机敏,摔倒及时躲了过去,要不然会直接剌出一个五六厘米的口子,缝针事小,感染破伤风就遭了。
沈明绚心有余悸,她对外伤十分熟悉,从包里翻出一条手帕,应急当了绷带,固定住脚踝,以减少拉伤的痛楚。
“疼不疼?”她抬头望着席月。
当然是疼的,向导脸色苍白,唯有两颧浮起不健康的红晕,琥珀色的眼睛眯起来,几乎要散焦,沈明绚愣住,她看了下自己满是泥的手,咬咬牙,脑袋凑上去,用额头轻碰了下对方。
明显更热的温度,发烫的喘息,让她被烫一样后撤。
“怎么回事,你发烧了?”她慌张起来,“不舒服怎么不说啊。”
席月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终于聚拢起些许光亮,她用手背贴着剧痛的太阳穴,嗡声道:“没事……没有不舒服。”
“……”沈明绚诡异地沉默了。
“不行,你不能再晒了,我先背你回家,”她不由分说地拽起席月的胳膊,“地里也没多少了,我自己能干完。”
“不,你……”
话还没说完,又一阵海啸似的头晕,她乍起一背冷汗,卸力之后,连挣扎都软绵绵的,一片花花绿绿的昏蒙,再看清她已经贴上沈明绚的后背,这一块布料干了又湿,有种汗水浸透,又阳光暴晒的粗糙。
“席月,”沈明绚听上去有些低落,“累了的话,就歇一歇。”
席月没说话,只闭上眼睛,手指蜷了蜷。
对方安静又沉稳地背起她,捡了条小道下山,掂了重量,摇晃中,她听见沈明绚这样说,“你好轻。”
是比想象中轻,这人整天忙来忙去,又是军人出身,一身肌肉加起来怎么也要百十来斤吧,可是她太轻了,轻的还赶不上今天背来背去的玉米。
……真是累晕头了,怎么脑子里的计重单位全变成了苞米。
最快速度赶回家,还没来得及跑医院,正碰上轮休的孟秋,冷面判官把扭伤喷雾往桌上一搁,理直气壮地痛骂病号,原话是“三岁小孩吗!发烧都不知道?席月,你好得很,中秋节前都给我滚蛋!”
席月意识混沌,翻身向床里埋了埋,冷淡如斯,不仅不为所动,还觉得甚是吵闹。
“孟,孟姐,您别骂她了,”沈明绚咽了口唾沫,帮席月挡住火力,把人往院子里引,“还生着病呢。”
判官,不,活阎王转过头看她,停顿这几秒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冷哼一声,伸手捏着沈明绚的衣领提了提,“沈明绚。”
“……”
食指狠狠一点,“把人盯好,知道吗?”
小狗困惑,小狗惶恐,小狗点头如捣蒜。
席月吃了退烧药,伤处重新裹好绷带,脑子里还在滚动雪花屏,太晕了,她蔫蔫地躺在床上。
身体也疼,从脖子到尾椎,灼热的像要烧化。和这种难受相比,脚踝的疼痛就像水滴进大海,完全不值一提。
只是小扭伤,静养一天就没事了。
最近她很注意保养,没有干任何出格的事,只能说换季容易感冒,实在有点倒霉。
真正的大问题孟秋没提,席月心里也清楚——最近小桃不见踪影,和她的联系淡得像一缕烟,精神图景随时会迎来一场海啸山崩。
闭上眼就像泡在阴冷的水里,头骨缝都像在透风。
退烧药止痛,出了一身汗后她终于睡沉了,再睁开眼已经是下午,阳光爬进窗台,玉米摞满小院,沈明绚一手拿一个玉米,正用力搓粒,一粒粒滚落在大木盆里,又拿去铺平晒干。
她双手紧握,从小臂到臂膀,是一笔流畅的女性肌肉曲线,无袖背心沾着土,胳膊蹭着干掉的泥印。这几日人黑了不少,肤色是熟透的小麦色,席月看了一会儿,发现哨兵绷着一身蛮力,咔哧咔哧把虎口都磨红了。
她牵了下唇角。
房门开合,阴影慢慢落到脚下。
沈明绚抬起头来,今天晒了太久,眼下的嫩肉都晒伤了,她问:“你醒了,感觉好一点没?”
不等席月回答,“还是再歇一会儿,晚饭马上就好,我煮了一些面条,等下拌酱油鸡蛋。”
“没事的,”席月坐在她旁边,捡起玉米,大鱼际一掰,搓下一排玉米粒,“家里有可以脱粒的搓筒。”
满头大汗的沈小狗眼睛一亮,后知后觉自己原来大半天都在狗熊瞎使劲,晒黑的脸颊顿时红了起来。
席月视线停驻了一刻,她低下头,夕阳懒懒地晒在脚边,这真是很难得的一觉好眠,让她都有些想念。
“刚才……孟秋说是精神力枯竭,这么严重吗?”
没关系,放着不管过几天就会养好。
席月摇摇头。
“不管怎么说,”沈明绚看她兴致不高,宽慰道,“玉米收完了,今年的任务总算完成了。”
“还要种麦子呢。”
话刚说完,下颌被人小心翼翼地拢住,像对待一朵就要被暴雨打湿的花,席月一愣,望进女孩子略带乞求的眼睛。
“都交给我,我们放个假,过个中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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