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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璇(一)
我曾将一切出路放眼在虚无的情爱上,最终于樊笼中,滋生出难咽的恶果。也曾悲戚地哀怜自己的命运,用泪水和一腔愁苦将这恶果浇灌,供其生长。
直至其藤蔓扼住我的咽喉,捂住我的手眼,试图蒙蔽我,让我自认只余下吞食恶果这一条路后,我才恍然惊觉,哀怜与愁苦解救不了我。
能救下自己的,永远只有愤怒。能烧毁一切的愤怒。
——————
正值酷暑,天气燥热,空气中还透着一股刚下过雨的闷湿,闵璇独自坐在窗边,手肘搭在窗沿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的花草。
就在方才,闵沛,她的阿娘为她定下了一桩婚事,同她青梅竹马的玩伴,许邻轩。
许家是做官的,虽说品阶不高,却仍是比闵家这个做商户的要强些。
她家阿娘最重面子,不满足于只是一介商户,走到哪都要看官家人的眼色。所以在闵璇幼年时,便费尽心思搭上了许家,这个以商户身份,所能搭到的最高峰。
打探许家独子的喜好,精进书画琴技,去读他感兴趣的诗书……把自己打造成许家独子所喜欢的模样,是闵璇从小到大唯一的任务。
顺理成章地,闵璇同许邻轩自小相伴,没有辜负闵沛的期望,二人生了情愫,趁着许邻轩考取功名,回乡任职,她们便把婚事定了下来。
按理来说,本该高兴的,至少全府上下,除了她,都很高兴。
可她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呢?
明明按照她家的情况,闵沛一定会将她嫁给一个拥有一官半职的人,她的婚姻注定无法由自己做主,而现下,这个成婚对象能够是与她相知相爱的人,这难道不够幸运吗?
如果问起家中小厮,那么她们一定会告诉她,她已然足够幸运,比起世上许多人,要好上不知几倍。
可她到底为何提不起兴致。
“到底,为什么?”闵璇喃喃自语道,像是在问别人,又像是在问自己。
风吹过,带来潮湿的气息,她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眼悬于窗上的鸟笼,那里本该有一只雀鸟,可现在却空了。
恍然间,她想起来了,是因为,鸟儿不见了。
那只是很漂亮的彩羽小鸟,只消看一眼,就让人无法忘却。
那是她在三年前捡回家的,当时,苏商少见地下了些薄雪,雪花落下,触地即融。
它蜷缩在许家附近的一条巷子旁,是她遵从闵沛的话,去找许邻轩时遇见的,小小一只,在一片青灰色的墙砖中,格外凸出。
趁着小厮们不注意,她将它揣进了怀里。
它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翅膀染上大片血渍,在她怀中一抖一抖的。幸而,它没有叫出声,让闵璇能够成功将它带进许府。
为了鸟儿的药,她将这事告诉给了许邻轩,他虽诧异,却还是托人买了药送来。
她们一同为小鸟止了血,又为它包扎了伤口。小鸟很可爱,清醒后一直拿头蹭闵璇的掌心,毛茸茸的,让她心里也升起了暖意。
这是她最开心的一天,她的生活不再被许邻轩充斥,而是多出了另一个生命。
可她忘记叮嘱许邻轩了,忘记叮嘱他,不要将雀鸟的事告诉闵沛。
闵沛当晚就知道了。
她勃然大怒,斥责闵璇将心思放在无用的地方,最后落了句:“好好跪在这,想想什么事是你应该做的,什么事你碰都不该碰!”
冬日的夜里很凉,寒气丝丝入骨,冻得闵璇浑身僵硬,可她还是不肯服软,年少的女孩,甚至第一次生出了反叛的心思。
凭什么她的人生要围着许邻轩转?
凭什么她要用自己来为闵家铺路?
闵璇低头,又将衣服裹紧些,生怕怀中脆弱的生命在这一夜离世——她不相信府上任何一个人,她怕闵沛会让人直接将小鸟丢掉,所以一直捂在怀中。
凭什么,她连一只雀鸟都不能养?
她跪了一夜,跪到昏迷过去,还是满腹怨怼。
当她醒来时,已经躺在自己的房中,换了一身衣裳。
慌张地摸了摸,发现鸟儿不见了,闵璇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直到她抬起头,看见端坐在她房中的阿娘。
她的手中提着一只鸟笼,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而那笼中,赫然是闵璇昨日捡到的那只鸟儿。
“阿娘……”闵璇小声地唤了一句。
听到动静,闵沛手上一顿,随即将笼子放在桌子上,扬起了一抹笑容,“你想留下它,对吧?”
明明她什么都没有做,可那股上位者的压迫感还是铺面而来。闵璇死死地攥紧了被角,最终还是无力地松开。
为了留下它,闵璇承诺,会比以往更加努力地讨好许邻轩,确保他一定会爱上她,娶她。
闵璇做到了。
可鸟儿却不见了。
它的伤很怪异,她好好将养了一年才些微好转。她还给它取了名,叫小彩,不仅是因为它有一身漂亮的彩色羽毛,还因为,这是在她充满束缚的人生中,闯入的唯一一抹出格的色彩。
可现在,这抹色彩离她而去了。在她即将步入人生新阶段时。
“璇儿。”年长的妇人推门而入,面上端着一派温和慈祥,但在看见闵璇那一副坐姿时,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阿娘……”见到来人,闵璇身子一僵,将思绪抽回,匆忙坐好,叫了一声。
“还在想那只鸟?”闵沛在一旁坐下,语气有些严肃,但瞥见闵璇一副落寞的样子,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态度软下几分:“家中小厮你也问过了,没人看见它跑到哪去。那鸟本就是你从街上捡来,也许生性就是养不熟,丰满了羽翼,就跑出去,再不回来了。”
听见这话,闵璇急了,她不相信小彩会抛下她,哪怕现在飞走了,终有一日也会回到她身边来。
“阿娘,它——”可还没等闵璇说完辩驳的话,闵沛就直接打断道:“你和小许的婚约已经定下,这段时间切勿把心绪分到其它的地方,只安心准备你们的婚事就好。”
原本张了的口重新合上,闵璇知道,无论怎么说都没用了。
闵沛不会允许她将注意分散到寻找宠物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上,她要做的,是缝制嫁衣,继续同许邻轩联络感情,是确保这场婚约,万无一失。
闵沛是什么时候走的,闵璇不知道,只是那天深夜,再也没有叽喳的鸟叫,只有骨刺的湿冷,比数年前,她被罚跪的那天夜里还要冷。
备婚的日子过得很快,她们选中了入冬的一个吉日。
如血的盖头铺着,配上各种饰品,艳红的嫁衣穿在身上,似有千斤重。
闵家很看重她的婚事,为她准备的嫁妆异常丰厚,从拔步床到红木棺,送亲队伍跟了长长的一路,尽显闵家对女儿的宠爱。
那日,街上热闹非凡,各家老人、小孩都出来看着,说是沾喜气。
红盖头下,闵璇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听见朦胧的声音,可她却清晰地记得,那一日,苏商城也出奇地下了雪。
洁白的雪花飘在她的盖头下,抚过她的裙边,最终融化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如同她初见小彩那日。
随着念头,闵璇动了动手指,想要捞一片雪花细细瞧下,可她忘了,雪花在掌中也会融化。
然而,受困于视线,她连雪花融于掌中的机会都没有,捞来捞去,只有一场空。
面容清俊的少男红着脸,掀开了她的盖头。她们共饮合衾酒,相约许下白头偕老的诺言,看起来幸福无比。
那么这一日,许邻轩会成为她人生中,另一抹彩色吗?
答案是,不会。
入许家以后,她们确实过了一段恩爱的日子,如胶似漆,令闵沛非常满意。
但一段时日后,许邻轩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
他爱诗词歌赋没错,喜歌舞赏字画也确凿,可他还是骗了她。
他好赌,嗜酒,还喜在友人面前装作阔绰,总是没有节制。
这些陋习,他通通都没告诉她。
过往相伴十余载,他通通都在演给她看。
许家内里早就亏空,就等着她这个闵家女带着钱财来填补。
原来,不只是闵家在算计许家,许家,也在瞧着闵家。
两相利用,受苦的却只有闵璇一人。
原本,只是拿着她的嫁妆去赌,去挥霍,倒也罢了,闵璇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在许邻轩一次醉酒后,她的地狱就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出手打了她。
“家里真的没银子了。”闵璇看着脸颊赤红发肿的许邻轩,第一次拒绝了他的要求。
面前的许邻轩浑身酒气,脚步虚浮,身上还沾着浓重的脂粉气,简直不用想,就能知道他刚从哪里出来。
听到自己被拒绝,许邻轩面色一下子沉下来,迈开步伐,向闵璇一步步逼近。
带着酒气的手掌摸上闵璇脸侧,他稍微放软了些语气,可手上的力度却是在逐渐加重,“听话,璇儿,把银子给我。你信我,我马上就能赢回来,啊,听话。”
他的话语在酒液的作用下变得有些混乱,吐字也不甚清晰。
闵璇斜看了眼许邻轩的手,忍受着他身上难闻的气味,一步步向后退去,嘴上还是不肯放松:“家里真的没银子了。府中平日的支出,还有你在官场上打点需要花的银子——”
耐心解释的话语被一声短促的尖叫截断,闵璇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前的许邻轩,这个人,刚才动手打了她。
一巴掌,又急又重,带了十足的力道,直接从她的耳侧扇到了她的脸上,她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一瞬间许邻轩的神色。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过了很久,她都没反应过来,直到许邻轩又从她的装匣中抽出几根钗子,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出后,她也还是没反应过来。
她本以为,就算她们的婚姻来自于两家的利用,至少那些年少的情分总归是真的,至少她们之间,应当是存着几分真情的。
可她今日发现,好像不是这样。
最后,是府中一位老阿嬷于心不忍,给闵璇上了药。她怜惜地看着她,却不会安慰人,只是在上好药后,又为她做了一碗热汤。
这位阿嬷,是闵璇入府后,待她最好的人。
哪怕许家所有人对她都心存利用,可这位阿嬷却真心实意地帮了她不少,也曾在许邻轩彻夜未归的深夜,为她捧上一杯热水,帮她熄了烛火,轻轻拍着她,告诉她早些休息。
这一夜,闵璇抱着阿嬷,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她的衣角。
而阿嬷也轻轻抚着她的背,告诉她,别害怕。
第二日一早,甚至是还未等闵璇醒来,许邻轩就跪在了她的床前。
“我错了璇儿。”他一掌一掌地扇在自己的脸上,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就连嘴角都溢出了血丝,“我昨晚醉了,才干出这种混账事。”
许邻轩满口歉意,求她原谅,甚至于,似乎是怕她不肯谅解他,惊惧得生出了眼泪。
“求求你,就宽恕我这一次,好吗,璇儿,就只有这一次,真的。”许邻轩拉着她的裙角,低三下四,嗓音颤抖。
当时闵璇是怎么回应的来着。
好像什么都没说,只让他早些去上值,别误了时辰。
许邻轩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闵璇原谅他的信号,满心欢喜地走了。
在他归家时,还给她带了她们幼时常逛的饰品铺子里的簪子。这款式,闵璇一眼就认得出来。
本以为,日子又能如常过,可闵璇还是高估了许邻轩,也高估了人性。
有了第一次,怎么会没有第二次呢?
一次次的变本加厉,从最初的一个巴掌,到后来的拳脚相加,这期间,也不过一年。
每一次,每一次事后他都会求着她原谅,可每一次,每一次他的承诺都不做数。雨点般的疼痛,伴着每一次强硬地推门声,和浓重的酒气袭来。
到底为什么呢?难道真的如许邻轩所说,只是因为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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