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木向远

　　寒月里在家。

　　蒲远早已习惯深夜独坐在窗前发呆，一直发呆到凌晨三四点。他试图在眼花缭乱的城市灯火中寻找到青州大学的方位。奈何他观望了很久，却还是无法在这些绚烂多彩的灯火中分清楚方向。

　　于是，他又试图找寻江骛现在所处的方位。快到新年了，他应该已经回到西北，他的家乡了。

　　说来，赵毅死后这些时日，他跟江骛一点联系都没有，甚至他连陆然都联系不到了。

　　蒲远翻找着手机，他们两个的微信早已沉没到不知何处去了。蒲远心中的忧愁难以消除，他渴望跟江骛或是陆然聊聊，只是他们二人不曾主动联系蒲远，蒲远便也不好意思打扰。

　　无人倾诉，他只得将这些心事憋在心中。

　　他还未曾向家里人提及过此事，家里人对于他日夜颠倒的作息，亦是不理解。

　　只是蒲远每次都选择了逃避。

　　在这寒风呼啸的日子里，蒲远只想要把自己一人封锁在房间里。

　　他肉眼可见的日益忧郁和憔悴。

　　这样混沌的日子一直持续到蒲亦回家。

　　***

　　蒲远沉寂已久的房门终于被敲响了。

　　“开门，是我。”蒲亦在门后呼唤道。

　　蒲远的思绪从窗外的风景上转移回来。

　　他跟蒲亦差不多有半年没有见面了。这个男人总是在外边忙活着公司的事务，蒲远小时候是这样，蒲远处于青春期的时候也是这样，现在蒲远已经迈过十八岁的门槛了，他却还是这般。

　　在蒲远人生的十八年里，蒲亦作为父亲，似乎除了金钱物质上的保障，这个角色好像从未在其他方面发挥过作用。

　　在蒲远心中，蒲亦尽管和他有着紧密的血缘关系，但依旧显得像个陌生人似的。

　　对于陌生人，蒲远总是带有着一丝礼貌和敬畏。

　　因此，也只有蒲亦，可以让蒲远打开这扇封闭许久的房门。

　　***

　　“在睡觉？”蒲亦见蒲远脸色不是很好，便关心道。

　　“没有，刚看了会儿书。”蒲远有气无力地解释道。

　　蒲亦扭头瞥见蒲远一片昏暗的房间，便轻而易举破解了他的谎言。

　　“进去聊聊吧。”蒲亦请求道。

　　“嗯。”蒲远将蒲亦迎进了房间。

　　蒲亦反手就将房间的灯光打开了。

　　昏暗好些时日的房间，终于重新恢复了光亮。

　　“坐吧。”蒲远将椅子搬给蒲亦。

　　蒲亦也是尤其地尊重儿子，没有他的指示，他便站在门口，没有随便乱走。

　　父子两面对面坐着，等待着彼此先开口。

　　可蒲亦等了很久，见儿子一直盯着窗外的城市夜色看，便决定先开口破解沉默：

　　“一个学期下来，对于大学生活，应该适应得差不多了吧。”蒲亦问道。

　　“嗯，差不多了。”蒲远淡淡地回答道。

　　“你跟你的高中同学还有联系吗？在大学里有没有交什么新朋友？”

　　“高中同学都去五湖四海读大学了，我们不太有联系了。至于大学嘛，我其实朋友挺多的。”蒲远真诚地回答道。

　　“不会都是你的室友吧。”

　　“没有，还有其他的。”

　　“那你的室友们，他们……”

　　蒲亦问了这么多，蒲远已经猜到他这次找自己聊天的原因了。

　　蒲远也没想着隐瞒，因为他心里清楚，他永远都瞒不过他这个人脉广泛、消息灵通的父亲。

　　“你要说什么就直接说吧，不用拐弯抹角的。”蒲远开门见山道。

　　“好。”蒲亦铺垫了这么多，见蒲远还挺配合的，便知晓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你们寝室走的那个……那位同学，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说实话，挺可惜的，这么好的年纪，从山沟沟里拼搏出来，考上了这么好的大学，本来挺有前途的，只可惜他自己没能坚持下去。”

　　“他平时表现的都挺乐观的，很喜欢跟我们讲笑话，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居然会……”

　　蒲远说着说着，语气便有些呜咽了。

　　蒲亦心疼地看着儿子。

　　作为父亲，这么多年来，虽然没能长久陪伴在他身边，但对他的性格，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他知道，他一直把儿子封闭在舒适圈里。蒲远以前接触到的人，都是他层层筛选过的。给蒲远提供一个绝对安全的成长空间，是他作为父亲的职责。因此，蒲远性格也格外的单纯和天真。对于人情交往，他不是很擅长，可以说是一窍不通。

　　也不知道这小家伙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经历了什么，大学报到那一日，居然一句消息都没有，就独自跑去学校了。哪怕不是离家太远的地方，但对于这件事，蒲亦还是有些生气的。不过很快，他便也明白了。

　　不是蒲远叛逆不听话了，而是他真的长大了，蒲亦是时候该放手还他自由。

　　所以，在蒲远来到大学的第一个学期里，这几个月里，蒲亦除了每个月初给他发放生活费，其他什么事情，他都没有过问。不仅他没有过问，蒲远的母亲也很少操心。

　　蒲远其实是个非常坚强的孩子，他能独自熬过青春期，能够长成如今这副优秀的模样，几乎都是他自己的功劳。

　　蒲亦相信，无论他今后碰到怎样的难题，蒲远都能凭借自己的力量战胜。若是遇到特别坎坷的，就好比这次赵毅自杀一事，给了蒲远不小的打击，让他对人生有了全新的认知。那么蒲亦就会略微出手，帮助他开导一下，并不会过多的干涉。

　　“这件事不是你的问题，每个人对于自己的人生，都有自己掌控的自由。或许对于我们这些外人来说，他所做出的选择，很是不可理喻。但是对于当时的他自己来说，这样的选择，就是最合适的。”

　　“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需要很大的勇气。这些勇气从何而来呢？一定不是空穴来风的，一下子的刺激没办法催动他产生这么个大胆的念头。他肯定早有计划了，只是这个计划，他谁都没有告诉，不管是我们这样的旁人，还是他的家里人。他不愿连累旁人，他只想独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走。”

　　“小远，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更应该向前看。你们才相处了几个月，我不相信，两个之前从未有过交集、毫不相关的人，可以只凭这短短的几个月便建立起密不可分的情感，谁都做不到。两个人能够心意相通，走到最后，肯定是经过了一个相当漫长的磨合过程。我和你妈妈便是这么过来的。”

　　“离开的人就让他们离去吧，哪怕你心里再多舍不得，他们也不会为了你而返回来。你有固定的人生轨道，他们亦然。你无法为了自己的私心去改变他们的人生轨道，或许你本心无害，但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你这么一点小小的变动，经过一系列的蝴蝶效应，从而破坏了他们的人生呢？”

　　“所以，跟别人打交道的前提，是要把握好自身，不让自己在这些纷纷扰扰的情感里迷失了自己。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永远都是为自己服务的，你大可不必如此无私。那么让你反复痛苦伤悲的感情，你要学会适当放手。何必揪着那么一个迟早要分离的人不放呢？”

　　***

　　这个静谧的冬夜，蒲亦一直跟蒲远交谈了许久。

　　虽然不知道蒲远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反正蒲亦已经尽己所能在为他开导了。

　　“行了，这么晚了，我也刚从外地回来，都没怎么调整过。你在好好想想吧，反正现在还是假期，学校里那些烦躁的事情，放到开学再说也不迟。爸爸在学校里有一些认识的领导，你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尽管可以找他们求助，他们看在爸爸的面子上，也会对你客气一些的。至于你们寝室的事，如果你还是无法从赵毅的阴霾中走出来，那么只能换个环境试试了。反正大学只有四年，你迟早要和他们分离的。”

　　蒲亦说吧，便起身准备离去。

　　“不用了，我能自己消化的，不用麻烦老师换寝室，现在住着挺好的。你也说了，大学只有四年，高中三年就是转瞬即逝，大学这四年看似漫长，估计也是一眨眼的事。我们难得拥有这样的缘分，相聚在一间狭小的寝室里，这段缘分，还是值得珍惜的。我相信，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听完蒲远的话，蒲亦笑了笑，随后便关门离去。

　　***

　　在之后的日子里，蒲远的状态果然好转了很多。

　　他尝试着将赵毅抛之脑后，事实也正如蒲亦预料的那般，赵毅的确不是他密不可分的好友。这个冬天过去后，蒲远便能从这段短暂的友情中脱离出来了。

　　新一年春天很快便降临了青州。

　　这次开学，蒲远依旧是独自出发的。

　　回到熟悉的寝室，蒲远发现，赵毅床位上的东西早就被收拾赶紧了。

　　寝室少了个人，多少有些不适应。

　　但蒲远的心却坚强了许多。

　　他试着勇敢面对接下来的一切。

　　奈何坏事总是喜欢接踵而至。

　　正式开学前，身为学委的蒲远收到了一条通知，是关于这学期转专业通过学生的名单。

　　蒲远原以为这条消息和自己无关，直到点进去看了一眼后，方才发现那个醒目的名字——陆然。

　　“你要走？”蒲远立马问道。

　　“嗯，我已经通过考试了。”陆然也已得知结果。

　　“为什么？你难道不知道一旦转专业，就要搬寝室吗？”蒲远表示不理解。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我能去到我本来想去的专业，也算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尽管是要和你们分离。”陆然看上去倒是没多伤心。

　　蒲远的心一下子又冷了下去。

　　“可是你走之后，我们寝室就真的只剩下两个人了。”蒲远喃喃自语道。

　　陆然估计是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只顾着自己收拾行李。

　　“你今天就要搬走吗？”蒲远问道。

　　“截止时间是明天，但明天不是有新生要进来嘛，寝室楼下面挤来挤去的，我还是早点搬过去比较好。”陆然早有打算。

　　“你去隔壁那幢楼吗？”蒲远问道。

　　“对，离这里也不远。只是我的新寝室在顶楼，这倒是有些不方便。”陆然叹了口气。

　　“也好，你平时也不怎么喜欢运动，正好，每天多爬些楼梯，也算是锻炼了。”蒲远强撑着笑道。

　　但陆然并没有笑出来。

　　“你这么多东西，要不等江骛回来，我们两个帮你一起搬过去吧。”蒲远试图拖延。

　　“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况且现在距离晚饭时间还有不到半个小时了，我还是抓紧时间吧。早点搬完，早点休息。”陆然说着，已经打包好了所有的东西，“看上去也不是很多嘛，区区六楼，我自己能搞定的。”

　　“我闲着也是没事，要不还是帮你搬过去吧。”蒲远不甘心就这么放弃。

　　“算了，寝室楼下面不是有刷脸系统嘛，你又进不去我那幢楼。”陆然婉拒道。

　　“好吧。”

　　挣扎到最后，蒲远还是没能帮上忙。

　　“我走了。”陆然最后打了声招呼。

　　“走吧。”蒲远一直目送着他走到走廊尽头。

　　看着有一个身影消失在昏暗的走廊里，蒲远黯然神伤。

　　这下好了，寝室一下子就少了两个人。

　　江骛这家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蒲远也没心情吃晚饭，便一直在空荡的寝室里等着江骛回来。

　　***

　　晚上十点，将近宵禁。

　　寝室的门总算是被敲响了。

　　蒲远刚洗完澡，头发都还来得及吹干，就跑去开门了。

　　敲门的人果然是江骛。

　　只见他驮着一堆行李，站在寝室门外，盯着蒲远大口大口喘气。

　　“你回来了？”等着这个点，蒲远还以为他今晚不会回来了。

　　“嗯，航班晚点了，差点超过门禁时间，还好我跑得快。”

　　明明外面凉风习习，江骛却只穿着单薄的外衣，额头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汗珠。看得出来，他跑得很匆忙了。

　　蒲远帮着江骛把行李搬进了寝室。

　　进了寝室，江骛方才察觉到陆然空荡了的床位。

　　“他也不在了？”江骛疑惑道。

　　蒲远有被江骛的冷笑话逗笑。

　　“你没看群里的名单嘛，他转专业了，傍晚的时候刚搬走的。现在寝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蒲远解释道。

　　“哦。那挺好的，空间挺大的，我们可以把我们的行李放在他们两个的床位上。”

　　蒲远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离别的不舍和难过，只有对于这两个空床位的渴望。

　　说做就做，赵毅的床位很快便堆满了江骛的物品。

　　“你东西还挺多的。”蒲远感叹道。

　　“是吧，得亏他们两个给我们腾了位置，不然我都不知道这大包小包的该放在哪里。”江骛放好行李后，便叉着腰，站在风扇下乘凉。

　　“快去洗澡吧，今天水温还是挺适宜的。”蒲远道。

　　“好。”江骛迫不及待冲进了卫生间。

　　洗漱完毕，他又带着焕然一新的状态，出现在了蒲远面前。

　　“那个……我……”蒲远望着江骛，想说这什么，却欲言又止。

　　“你说什么？”江骛没听清。

　　“没什么，你辗转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行，刷个牙就睡了。”江骛又进了卫生间。

　　蒲远思索着，觉得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他想象的那么糟糕。

　　或许，也是因为他心里真正在乎的那个人没有离他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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