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与金枝

作者:穆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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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1 痴缠


      1985年 8月21日

      天气热起来了,这阵子温度一度达到35℃甚至更高。在高温比拼上,这天不遑多让。
      杜尔茜的保时捷跑车里挂着“雪女”,一种来自日本的魔法工匠制品,白色布偶外形,异域风格的昂贵降温道具,考究、雅致、符合身份。但杜尔茜的第九位男友(也许是第八位)仍然拿手给她扇风:
      “亲亲,你怎么老是这么怕热。我都哆嗦了!”
      杜尔茜愿意买一万枝玫瑰只为他不再喊自己“亲亲”;而他们交往的时间不足六个月(这算长的了),还没轮到他用这种熟稔的口气说“老是”。杜尔茜瞪着车窗外,恨不得目的地立刻马上现在就飞入眼前。到了,熟悉的漆黑铁艺栏杆一排排呼啸而过,杜尔茜立刻就开始恶心反胃。
      “你在这儿等着,亲爱的,”司机拉开门,杜尔茜把一个纸箱子揣进怀里,“我很快就出来。”
      她的第九位男友(也许是第八位)——声音甜蜜长相秀气的小歌星,杜尔茜为他砸了许多钱才帮他出了第一张专辑——显得不太高兴。“亲亲,你从不让我去你家。我做梦都想参观那样的大庄园……”
      “还不到时候。”杜尔茜俯下身来,飞快在他额头上啄了一口。
      他咯咯笑了:“你知道我爱你吧,杜尔茜?”

      杜尔茜大步流星地朝庄园主楼走去,就算抱着一个不小的纸箱仍然能将迎接的管家甩在身后。逼近大门,杜尔茜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载着她男友的跑车乖乖停在庄园外——才放下心进入熟悉的老宅,而一个熟悉的身影很快出现。
      “布莱兹。”
      布莱兹,哥哥,27岁,挂着一种虚浮的微笑,静静在楼梯前等待。他左手牵着吕克,弟弟,8岁,仍然无辜地啃着自己的大拇指。前者走过来给杜尔茜一个紧紧的拥抱:“好久不见!我们看了你投资的新片,很不错。”今天多少度来着,30℃?布莱兹的拥抱冰冷得她恨不得颤抖。
      “我们上去吧,阿苏拉在等呢。”她一定是真的在颤抖,所以布莱兹很快退开为她让出前进的路。杜尔茜拾起纸箱,咽着口水,顺着漫长的阶梯走上二楼,转弯,再走五步,转身,叩门……
      婴儿的啼哭因杜尔茜推门的动作而响亮起来。
      阿苏拉倚在床上,怀里抱着那个白花花的新生儿。“你来了,杜尔茜!”她扬起头柔声招呼自己的妹妹,好不欣喜。
      “她开车赶来的,外面天热,肯定很辛苦。”布莱兹把吕克引进卧室,再让女佣端着水盆出去,“真好,现在,我们一家人就凑齐了。”

      想要呕吐的反胃感又涌了上来。
      杜尔茜死盯着姐姐怀里的新生儿。为了找回自己的高傲,她换上用来嘲弄那些求她投钱的小导演时的语气:“这是我们贝尔纳尔家的新成员,哈?”
      “是呀,”阿苏拉说,她柔和得宛如活圣母像,“一个可爱又热闹的小女孩,赶在夏季出生。”
      恶心。
      “她的眼睛也是油绿色的,噢,就像我们一样。”
      太恶心。
      “要是妈妈和切尼也在就好了”布莱兹说,“他们会喜欢她吗,杜尔茜……”
      多恶心啊,切尼一定就是因为这种挥之不去的恶心才去死的!
      杜尔茜怒火中烧:“啊哈,说到切尼!他要我给你们带了东西。”
      她提着纸箱冲上去,将里面的物件通通撒在阿苏拉的孕床上——一叠又一叠一张又一张纸,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暴雪飞瀑般散在年轻母亲和新生儿面前。
      “可切尼已经死了呀。”飞扬的白纸页中,布莱兹悲伤地看着妹妹。是的,四年前,在妈妈的葬礼上服毒自杀了,还特意在自己身边打了三根黑木桩,让一丁点儿灵魂碎片都没有留下。死得决绝,死得彻底,切尼留下成箱成箱的遗物,在死亡的同一天寄往杜尔茜的工作室,她差点拿去和其他废纸一起烧了。

      “我提前为我们难舍难分的哥哥姐姐写下了祝福,未来的每一次生日、节日或是其他值得纪念的日子,我祝福他们。”在给杜尔茜的信里,切尼写道,“亲爱的杜尔茜,未来如果你爱上谁,千万不要将他或她带到家里去。”

      “这是诗……”阿苏拉拾起一张纸片,面色温柔,“是切尼写下的诗歌。他一直都写得那么好。”
      “那上面写着什么?”布莱兹好奇地凑近,格外好奇逝去弟弟的大作。
      “他说我们像蛇……冰冰冷冷,就算那么缠在一起……”
      不该是这样。杜尔茜气得发抖。这两个家伙应该和她现在一样生气才对,这可是贴上脸的羞辱!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有任性发怒的权利。所以这一次她也摔了太阳镜,借咯啦的脆响渲染自己的愤怒:“别演得像你多在乎他似的。我问你们,切尼的尸体上哪去了?他棺材里空无一物!”
      “你不该去打扰他的安眠……”阿苏拉皱了皱眉头。
      “你想念他,我们都想念他,”布莱兹则安慰起来,“别太悲伤,他永远和我们同在。”
      “他的尸体上哪去了?妈妈是得什么病死的?楼上那个长眠不醒的爷爷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你们摸起来那么冰冷?为什么,为什么我也变得那么冰冷?回答我的问题,阿苏拉和布莱兹!”
      咆哮终于让杜尔茜干呕起来,她弯折了腰,呕出了今天的午餐——一块血淋淋的牛排。长姐与长兄怜悯地望着她,新生儿哭得更大声了。

      “她叫什么名字?”吮着指头的吕克现在才开口,提出的问题和现场凄厉的冲突毫无关系。该死的小旁观者。
      “嗯?”
      “小外甥女,她叫什么名字?”
      “啊,你说她呀?”温柔的笑意又浮上阿苏拉幸福的脸,“我们还在讨论,这次就是想问问家人的想法。”
      “叫卡米尔吧,高贵。”
      “或者伊内斯?”
      “佐伊怎么样?”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竟然为这个本不该降生的违背人伦的孽种讨论起名字了。没错,就是这样,漠视和冷血就是在这个家族生存下去的秘诀,不冷血的人会像切尼那样死掉。
      杜尔茜望向窗外,她的跑车仍然在外面等着,等着她下去,然后他们会驶向机场,前往好莱坞,那里星光璀璨,满地都是即将实现的梦想。
      她看向那个新生的小肉球,一个号天哭地的蠢货,她不知道自己将遭遇什么,她不知道她那双湿漉漉怯生生的眼神也……多么令她作呕。
      杜尔茜说:“迪奈特,叫她迪奈特。”

      ※※※
      2024年 1月23日

      “阿比盖尔!”我推开书房的门,被眼前的场景扇了一巴掌,“……你在做什么?”
      原本的整洁书房现在简直沦为图书的乱葬岗。书架里的书统统被横七竖八地掀到在地,书页缭乱;地毯揉皱了;书架倾斜了几个,升降梯和扶手椅也倒了;漂亮的书立和笔筒翻了个底朝天。阿比盖尔面色不善,岔腿坐在一堆高高叠起的书上,不知哪来的烟雾缭绕。
      对书的尊敬之情让我本能地想尖叫。
      “在抽烟啊。”她瞥眼看我,踢了一脚腿边的皱地毯。

      落地钟逃过一劫,表明此时已接近20点,早过了原本的晚餐时间。我只能庆幸吕克公爵忙着指挥庄园仆人将惊魂未定的贝里安夫人、迪奈特小姐和萨金特小少爷扶去休息,忙着将目前的“嫌疑犯”——男仆埃德蒙——暂时“羁押”在一间客房,不然他见了书房的惨状,就不止尖叫这样简单了。

      “找不到,”狼女咒骂,“这书房都被我翻烂了,找不到什么暗门暗室暗道!特别是地面,我敢说这栋庄园的地板有鬼,失踪的尸体被吞下去了!”
      她情况不对。虽说她耐心向来不好,但不至于焦躁到这般田地。我凑近狼女,她牙尖齿利,属于野兽的绒绒毛发从耳后和额头冒出,很少示人的狼耳狼尾也在头顶和身后翘起,眼看是要兽化了。
      那满天色彩的、连菲尼克斯校长都记忆不清的神秘大型结界,从触发到现在一小时过去,我们对它的研究毫无进展。博学的校长初步探索后只说得出这个结界非常古老,转头便和普玛女士发动所有人寻找结界阵法:按理说,如此大的结界理应在庄园各处留下大量布阵痕迹。

      “冷静点,我给你带了吃的。”我掏出庄园厨师匆忙赶制的肉馅饼。她吐掉烟张口就吃,差点儿咬掉我的手指。
      “找我作甚?”
      我深吸一口气:“头奖,不太好的那种:菲尼克斯校长可能和灰烬症有某种……联系?他诡异地发表有关自己记性不好的感悟,突兀地提到‘灰烬’这个词。也许是我多想,但当时……”

      碰!书房门忽被撞开。阿比盖尔窜起来就将我拽到身后。那竟是迪奈特,她披头散发,妆容全无,失魂落魄地立在门口。
      我起身:“迪奈特小姐?您现在应该在休息。”
      “查尔斯,别过去!”
      “你们真是把这里搞得一团糟。”迪奈特喃喃道,却是根本看也没看地上的书堆一眼。
      “真的非常抱歉……我们之后一定照价赔偿。但现在结界没有解除,您最好和家人们待在安全的地方。”
      阿比盖尔铁了心要挡住我,这真暖心,但我俩就以一种提防的姿态与迪奈特对峙了。哎,这家族未来注定要把我们记入永久黑名单。

      事实比记入黑名单严重多了:
      迪奈特咬紧牙关抵在门口,一把袖珍手枪竟然被她双手举起,枪口的目标是……我?
      “安全的地方?我弟弟在自己家死了、失踪了、不见了!哪里有安全的地方?!”悲痛欲绝的姐姐嘶吼。
      “我完全理解,”其实不太理解,“您为何用枪指我?”
      “你干的!”她哆嗦得厉害,“是……其实是你杀了哈曼!”

      “活疯子,”阿比盖尔反而放松地笑了,“一个小时前你还恨不得杀了那个吓呆的男仆。”
      “Elle ne l'a pas fait……”枪手胡乱嘀咕着什么,又朝我抬了抬枪口,“是你……你威胁过要杀他,你说过!你以为能随便吓唬我们家的人?!露易丝姑妈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阿比盖尔不笑了,她惊讶得像是听到蛞蝓宣布殖民地球。

      等等,确有其事!但想到当时的场景,我放弃了辩解:“……我有不在场证明。”
      “你真的威胁过哈曼?哇哦哦,你?”阿比盖尔兴奋地捂嘴,“确实,你是魔法师啊!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污蔑……”
      “让我猜猜,分身?隐身术?隔山打牛?替身攻击?”她甚至瞎说些压根不存在的法术名,如果有个火把在这里她一定把我给点了。

      砰!
      迪奈特开枪了。第一枚子弹仁慈地打向天花板,她咆哮:“少耍我!”第二枚即将出膛的子弹失去准头,不知对准我还是狼。这一次真的完全可以理解,如果我是她,也很想把我俩毙了。
      尽管我有六成把握捕捉并改变子弹的轨道,但子弹还是不出膛为好——也许是枪响引人注目,书房外出现第四个人:“迪奈特,住手!”
      露易丝·贝里安。可怜的管家夫人一连遭受如此多的打击,发丝凌乱,嗓子哑得不像话,但仍然冲在事件的最前线。
      “别过来!”枪手迪奈特濒临失控,面对慈爱的夫人还是紧握手枪。她抵在墙面不断后退,一副走投无路的混乱神态。
      阿比盖尔悄悄绕向一旁的书架,在阴影中隐没。

      “迪奈特,我亲爱的,放下枪,你不该握住那种东西……”露易丝展开双臂向她靠近。
      “哈曼死了。”两行眼泪这时才从迪奈特眼眶喷涌而出。
      “不,他不见了,我们还在找他……我们能找到他的!”露易丝几乎是哀求地看了我一眼,“只要我们,齐心协力……”
      “你什么也不知道,露易丝·贝里安!”迪奈特终于退到了墙角,哆嗦的手抬高哆嗦的枪口,不知谁是下一个目标,“这是诅咒,这就是诅咒!每个贝尔纳尔都活不过50岁,每个贝尔纳尔都冷血又嗜血,每个贝尔纳尔都病态又罪恶……”
      “不是这样,我看着你们长大,你们都是很好的孩子!很好的孩子!”
      “每一代贝尔纳尔,都会有人自杀。”
      枪口调转方向,竟抵在太阳穴,迪奈特爆出一阵战栗的狂笑:
      “孽种,孽种,我根本不该出生,这一代就轮到我去死,赶紧结束吧!”

      空气灼热。枪响了。
      紧随枪响的是——叮叮哐哐,弹壳在地上滚落。迪奈特瞪大眼睛,炽热的子弹擦着她的头皮射进天花板,她的手腕被忽然冒出的阿比盖尔紧紧擒住。
      “还真是个闹脾气的小孩,”后者努努嘴,“看看你的Tata多伤心啊。”
      “是Tante……”

      露易丝·贝里安扑到迪奈特跟前,夺过她的手枪狠狠甩向远处。脱力的迪奈特在她的怀抱中跪坐下去,她们额头相抵,眼泪交织。
      “我、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情,我的宝贝……第一件事,你知道为什么阿苏拉以前让你们都喊我姑妈吗?”
      “因为你在庄园里照顾我们好多年,就像我们的亲人一样。我们都爱你……”
      “不,这不是全部原因。因为我就是这个家族的一员。我的母亲,她叫戈德琳·德·贝尔纳尔,她在战争爆发前脱离了家族,改名换姓……”
      “怎么会?”
      “是的!她是我的亲生母亲……过了好多好多年,你出生后没多久,你的母亲……阿苏拉找到我,将我带回庄园作为你们的管家。就是这样!我也是贝尔纳尔的一员,我60岁,60岁了!没有诅咒,你也会活得长长久久,没有诅咒……”
      “我不信!那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们?为什么总要瞒着?!”
      “第二件、第二件事……”
      露易丝·贝里安捧起迪奈特悲痛的脸,将她紧紧按在怀里:
      “你杜尔茜姨妈一眼能看出谁是大明星……她、你、你名字的含义是‘快乐’,没有罪孽,没有,没有……你是在祝福中降生的!”

      阿比盖尔挑着眉毛,压根听不懂两人又哭又笑的异国对话。
      打断这样的场面堪称罪恶,于是我来到狼女身边:“麻烦你守着她们,别让迪奈特再做傻事,我要去确认一些事情。”
      “嗯?”
      “某种变故让她迅速放弃了对埃德蒙的怀疑,太奇怪了……我去探探情况。”
      “头都大了,”阿比盖尔长叹道,“书房的门道还没摸清楚呢……去吧你。”

      大厅里,庄园的仆人云集,不安地交头接耳。只有少数人敢跟随校长踏出大门去往户外,在迷乱的天幕下寻找结界的线索。
      我经过他们,绕开哈曼留下的血迹,登上二楼。离我和阿比盖尔的客房不远,隔着一段距离一扇门赫然洞开着。不祥的预感驱使我加快脚步。

      与楼下与室外相比,这里安静到不祥。
      柔软的地毯殷切地承接每一次迈步。
      坏预感像坏天气一样总会应验。我登上阶梯,视线一转:
      这座庄园现在的主人——吕克公爵虚弱地瘫倒在客房门口,手杖摔在一边,四肢还保持着往前爬行的姿势。
      “吕克先生!”我快步上前连忙搀扶起他。没有外伤,但他脸色发白,显然有头晕昏厥的症状。昏迷咒?
      吕克扯着嗓子:“……阻止她!”
      阻止谁?第一个猜想是迪奈特。然而敞开的客房里空无一人,不见“埃德蒙”的身影;激动的吕克却将手指向禁忌的三楼:
      “不、不是仆人、帕、我的女儿帕斯卡——她上楼了,她要杀了老亚历山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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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星期前 来自:湖北
    第二卷已连载完毕,感谢陪伴!
    按照惯例会休息一段时间筹备第三卷。假如未来一段时间见不到您,祝您平安夜快乐、圣诞快乐、元旦快乐、春节快乐、元宵快乐、生日快乐(如果您过生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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