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濯缨

　　虞长宁为冯太太夹起一节素鹅卷，还未放入碗中，身旁的冯芮娘竟手抖洒了热粥。

　　一碗滚烫的白粥全数洒在了她裸露在外的皓腕上，将雪白细腻的肌肤烫出了一片虾色。

　　辛夷一惊，虞长宁眼风扫过，示意她噤声。

　　对外她是半路采买来的女婢，虽为陪嫁，但主仆二人感情并不深厚，她若在此刻为一个小娘出头，反倒会引人怀疑。

　　虞长宁忍痛将素鹅卷放入冯太太的碗中，仿佛无事发生一般，轻声告罪，“太太，奴弄脏了衣服，请容许奴下去更衣。”

　　高氏和冯太太将方才的变故看在眼中，她们都清楚冯芮娘是故意的。但眼前这位秦小娘丝毫不提自己被烫伤一事，只轻轻带过，确实是个懂事的。

　　冯太太虽看不上她商女出身，为人妾室，但既入了家门，自然是希望家和万事兴的，而秦小娘的态度正合她的心意。

　　“你回去歇着吧，今日不必再来伺候了。若闲着无事，可以找李嬷嬷带你四处走走。”

　　冯太太口中的李嬷嬷正是冯允和的乳娘，如今打理着二房的事务。

　　虞长宁低眉顺眼福身告退，领着辛夷出了主院。

　　“娘子，她怎能这样欺负您！”

　　辛夷心疼得不行，她家娘子在公府是金尊玉贵的明珠，何时吃过这样的苦头？

　　虞长宁不以为意，这点儿小伤与她七岁那年所受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她不是易落疤的体质，这样的烫伤，养几日便可痊愈。

　　倒是冯芮娘，仗着出身，随意欺凌旁人。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让人见之生厌。

　　“辛夷，你将备好的寒梅枕帕给大奶奶送去，就说是我亲手所绣，梅花高洁，与大奶奶甚是相配。”

　　虞长宁很清楚高氏对自己是有好感的，此刻正是趁热打铁与她拉近关系的好时机。

　　至于那枕帕，是陆九瞻命人接辛夷时顺路采买的，沿路买了一堆绣品，方便她四处送人。

　　高氏出身大族，家中叔伯父兄皆身居要职，嫁给冯大郎，属于低嫁，故而她在冯家地位尊崇。

　　像她这样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虞长宁索性送她最简单的枕帕，夜夜见到，便能时时记得这位二房小娘的心意。

　　两人回到二房，辛夷寻来烫伤膏药，为虞长宁上过药后，便拿着枕帕送去了大房。回来时，带回一瓶膏药，说是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有祛疤生肌之效。

　　虞长宁并未打开，只让辛夷收了起来。

　　而冯太太也派了嬷嬷赏了虞长宁一只翡翠镯子，这一举动落在二房仆妇们的眼中，代表了太太对秦小娘的认可。

　　如此一来，更没有谁会怠慢这位小娘了。

　　虞长宁戴着太太赏的镯子寻到了李嬷嬷。

　　李嬷嬷原有些傲慢，但见她不但勾住了二郎君的心，就连太太也对她另眼相看，经一番审时度势，李嬷嬷放下了架子，待她十分客气周到。

　　“李嬷嬷，太太要我尽早熟悉家中布局，免得日后迷路。她说您最是细心周到，特让我来寻您领路呢。”

　　说着，她将一只沉甸甸的香包塞进了李嬷嬷手中。

　　“小娘客气了。”李嬷嬷收下香包，悄悄掂了掂，很是坠手，脸上笑容更盛。

　　“哪里，日后还需嬷嬷多多提点我才是。”

　　李嬷嬷本就没什么活计，此时可以名正言顺的逛园子，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她笑眯眯地领着虞长宁和辛夷踏出了二房，带着她们将这座府邸逛了个遍。

　　“嬷嬷，不知何处是主君的办公禁地？免得我来日寻二郎君时，走错了地方，犯了主君忌讳。”

　　辛夷有眼力见儿地又塞了一个香包到李嬷嬷手中。

　　李嬷嬷一张老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领着二人踏过一道洞门，指着远处一座三层小楼，“小娘记得，千万不要靠近那座听雨楼，免得惹主君不快。”

　　“多谢嬷嬷提点。”虞长宁一脸感激的模样取悦了李嬷嬷。

　　她额外提醒道：“小娘若无事，少来前院为好。主君常有客人来访，冲撞了总是不妙的。”

　　虞长宁一脸天真好奇地看着李嬷嬷，“主君平日在衙中公务繁忙，怎还有精力招待客人？”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主君的客人来得很是频繁，”李嬷嬷压低了声音，“之前有位很得主君宠爱的小娘冲撞了客人，被主君狠狠责罚了一顿，结果郁结在心，没多久就去了。”

　　虞长宁心下一凛，她露出一副害怕的模样，“多亏了嬷嬷提醒，我若无事，定不会来前院。”

　　李嬷嬷见她乖巧听劝，知道是个聪明的，日后前程定然差不了，心里也存了几分巴结的意思，将一处处亭台楼阁介绍得清清楚楚。

　　待回到房中，已斜晖脉脉，翠微苍茫。

　　虞长宁换了一件外裳，广袖将她手上的伤遮了个严严实实。

　　“娘子，让冯二瞧见了，岂不是更好？”

　　虞长宁一脸矜骄，“他冯二有什么资格替我出头？我与冯芮娘的恩怨，我自己会找她算账，用不着别人插手。”

　　不过她看着受伤的右手，目露惆怅，如今难以握笔，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如初。

　　冯允和下学后如约回到院中，见爱妾已摆好饭菜等他归家，心中熨帖极了。

　　用过饭后，他刚想欺身亲近，却见美人一脸委屈。

　　“阿芍，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

　　“阿郎莫要多想，是太太待奴太好了，”虞长宁柔柔怯怯地看着他，露出左腕的镯子，“阿郎如今一下学就想与奴耳鬓厮磨，若因此耽误了学业，奴岂不是辜负了太太对奴的好？”

　　“我上学时并未分心，怎会耽误学业？”冯允和伸手就要搂着卿卿，却被人躲了开来。

　　“阿郎下学后也该温书才是，”虞长宁嘟着嘴，一脸娇蛮，“过些时日就要州试了，在州试前，阿郎不准进奴的屋子。若是州试落榜，那以后更不许进来。”

　　冯允和本就不爱读书，此刻佳人在前，他如何肯听？

　　辛夷适时上前，“郎君莫怪小娘，您是小娘的倚仗，只有您得了功名，小娘才能在府里抬得起头来。”

　　“正是这个道理，奴委身为妾，图的就是与阿郎长长久久，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阿郎好好上进，将来奴便是为妾，也不怕被人欺负。”

　　“是啊郎君，若您在州试上得了功名，小娘还能落个督促郎君上进的好名，在府中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小娘毕竟不是您的正头娘子，您也要体谅她的难处才是。”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将冯允和哄得晕头转向。

　　他握住了虞长宁的手，深情款款道：“阿芍，我不是急色之人。你说得对，为了你，我一定会好好读书，将来给你挣一副诰命。”

　　虞长宁被他钻了空子握住了手，心里如炸了毛一般。但她此刻只能露出笑脸，将人哄去书房读书。

　　待人走后，她将手洗了又洗，直到搓红了才肯罢休。

　　不过今晚没有冯允和碍事，主仆二人一夜好梦，睡得神清气爽，养足了精神。

　　待霞云开合，晨曦透暖，辛夷早早起身准备回门事宜。

　　按理说秦芍作为妾室是没有三朝回门的资格的，但冯允和不愿委屈了她，为此与冯太太商量，准她回娘家看望兄嫂。

　　冯太太见秦芍是个知分寸懂规矩的，只要不在后宅惹是生非，她也懒得多管小儿子房里的事。

　　冯允和将人送上马车，“不如我遣人告假，今日陪你回门吧？”

　　虞长宁当即拒绝，“太太能恩准奴回门，奴已感激涕零，若因此耽搁了阿郎学业，太太会如何看奴？若失了太太欢心，奴还如何在府中自处？还请阿郎多多体谅奴的难处。”

　　冯允和知晓她在娘家受尽宠爱，如今嫁给自己为妾反而过得小心翼翼，心中万分心疼和愧疚。

　　“好了好了，我都听你的。等我考取了功名，就告诉阿娘全是你的功劳，让你在阿娘面前长脸。”

　　虞长宁这才展颜，“阿郎可要说到做到。”

　　冯允和被她的笑颜晃了眼，依依不舍地看着她钻进马车，越行越远。

　　虞长宁靠在辛夷身上，觉得身心俱疲。

　　辛夷凑到她耳边小声嘀咕，“娘子，若能想个办法，将他支开十天半个月就好了。”

　　虞长宁闻言心中一动，心里头盘算了起来。

　　马车停在了秦府门口，车夫将各色礼品卸了下来，得了赏赐后，满脸笑容地驱车回了冯府，约定傍晚再来接小娘归家。

　　青黛见两人精神爽利，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待几人入了府，陆九瞻才淡淡出声，“虞娘子这两日可有收获？”

　　他的面容平静无波，只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虞长宁虽未对他动情，但见他这般冷淡，心里莫名生出几分不痛快来。

　　她的语气淡漠而疏离，“我记下了冯府的布局，不知大人可否满意？”

　　“自然，还请娘子移步书房，为某画下地图。”

　　辛夷刚要出声，只听虞长宁道了句：“好，陆大人请。”

　　青黛品着他们这般做作的对话，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未等她拉着辛夷跟上前去，却听陆九瞻义正词严道：“书房重地，两位女使不便入内，还望见谅。”

　　她一向觉得陆九瞻心怀不轨，自然不肯听从，谁料虞长宁竟也拦下了她们二人。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踏进书房，青黛眼中满是对陆九瞻的防备。

　　房门轻阖，陆九瞻知道青黛与辛夷仍立在门外守候。他看着走向书案的少女，嘴角轻轻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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