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极光闪耀时

　　来到E城区的第一个月，褚乾凤是在昼夜颠倒中度过的。

　　其实也不能算昼夜颠倒，毕竟他的作息时间并不固定，基本是什么时候有空，就什么时间闭一会儿眼。从统计学的角度来说，大概是白天占的比例大一点儿，原因在于，东方炯的和他的作息基本互补。

　　这种生活于他们二人来说不算难熬，但对跟着加班的桑陨而言，多少就有点被迫超负荷生活的意思。

　　“你休息吧，现在你醒着也没什么用啊。”

　　褚乾凤常常对执着地要充当他的警卫员的桑陨这么说。很多次之后，已经被劳累折磨到极限的桑陨终于有所让步，答应在主人清醒时补充睡眠。

　　当然，清醒状态里褚乾凤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地都在工作，他偶尔也得跟东方炯忙里偷闲地聊两句闲天，以确定自己还是个独立的、具有人情味儿的正常人类。

　　“该说不说，桑若和桑陨的检测报告出来了，他俩确实有亲缘关系。”

　　东方炯闭着眼将纸质报告递给褚乾凤，后者没接，只是以和对方相同的姿势躺在躺椅上，同样闭目养神，道：

　　“我知道，桑若不可能莫名其妙毫无根据地说出这种话来。”

　　“所以照这么说，他想让桑陨看到的那个梦，还真是他的记忆了。”

　　“这也是我之前就问过你的问题，以城区现有制度而言，他们怎么会强抢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培育成守护人？这既不符合规定，又不符合当时的需求。”

　　“这就只有先锋者知道了，我对此可是一无所知。从小到大，桑若也没告诉过我，他还有个亲生弟弟。”

　　“那他呢，他是怎么被你们收养的？”

　　“各大科技集团在这方面的操作都差不多，无非是先做检查，然后给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学习和练习，选最有天赋的那一批，培养一段时间，再留能吃苦的那一批。桑若……我要是没记错，他就是这最后一批里可培养度最高的了，所以才会送到我身边。”

　　照这个逻辑来讲，说是桑若被安排进了东方集团也不现实，牵扯的环节太多，也无法保证一切顺利进行。

　　所以，假设桑若的后期发展并不是人为影响的，那么，真正现有情况存疑的，其实就是桑陨了。

　　那么一个连爬还不会的小婴儿，究竟是有什么不同之处，让先锋者要冒着被亲人找上门来的风险，也要抢走他？

　　“桑若当时还有别的亲人？”

　　“没了。各大科技集团都不会要有家人的孩子的，最不济也得是被弃养了。桑若……我记得他当时说自己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了。”

　　奇怪。

　　“你没用这样本顺便查点儿别的？”

　　东方炯察觉出身边人并不想接下报告，也就顺手拿回，放在自己胸口，眼还是没舍得睁开。

　　“查了，就我们现在能尽快出结果的东西来说，什么特殊的都没有。身体健康，也没有什么明显异于常人的地方。我问过桑若了，他也不知情。”

　　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让这个人在如此机缘巧合中成长？

　　“你有考虑过另外一个问题吗？”

　　褚乾凤正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中，闻言，努力打起精神接茬：

　　“讲。”

　　“桑若失踪的这六年，究竟是经历了什么？”

　　“你都没问出来，还问我？”

　　“我问了，他只说是秘密，但你不觉得奇怪吗，他在外面待了六年，带回来的既有木本文明的超高保密级材料，又有一系列先锋者才能掌握的高精尖科技——拜托，总不可能是在先锋者那里待了六年吧，你觉得可能吗？”

　　“要真是在先锋者那儿就好了。我们要是能有打到那儿的卧底，事儿就好办得多了。”

　　“不见得吧，先锋者那儿相互之间还是有点儿保密程度的。”

　　两人几乎是本能地睁开了眼，果不其然，看见桑若正坐在桌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二人。

　　“你们躺得还真整齐，要不是我准备去对接一下刚刚收到的材料，我还真想搬着躺椅，在你们身边一起休息会儿。”

　　“什么材料？”

　　褚乾凤率先从躺椅上直起身子。东方炯起到一半儿，实在是没劲，而且颈椎又痛，又躺了回去。

　　“先锋者的声明，表示本文明的航空航天事业也在同步发展中，居民不必担心会落后于木本文明。”

　　东方炯把那份鉴定报告盖在了脸上，本就困倦的声音闷在纸里：

　　“呵呵，他们就扯吧。”

　　要是能发展到同等地步，他就不信各大科技集团内部会没有一点儿消息。

　　“这种公告无非就是糊弄一下那些不知真相的普通群众，我估计连高级群众都不会信的……没人信，又没人听，也不知道这公告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们都不觉得这谎撒得昧良心吗？”

　　“想多了，大部分先锋者是没有良心的。”

　　桑若自顾自地将文件传递给整个领导层，划了两下联系页面，又若无其事道：

　　“对了，领导层换血今天上午已经结束了。现在留下的，都是可信之人。”

　　“太好了，终于不用费劲跟他们周旋了——等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换的？”

　　东方炯的报告从脸上挪开，露出一张黑眼圈重到离谱的脸来。

　　差点儿就被糊弄过去了。领导层换血的方案不是前天才通过核心领导层的审核吗，说好了要温水煮青蛙，怎么今天上午就执行完毕了，也太快了点儿吧？

　　“方案通过之后啊，我怎么可能执行未经审核的方案呢？”

　　“可是这时间也太短了吧，你一下换掉这么多人，就没引起民愤来？”

　　“没啊，我早就给他们做过思想动员了，还挺顺利的。”

　　“思想动员又是什么时候做的？”

　　褚乾凤顺手把东方炯手里那份报告拿过来，疑惑地追问。

　　他一个统帅都不知道，这真是在“极光”里实际发生过的事儿吗？

　　“在E城区发动大罢工的时候。”

　　“那时候你不是在忙着组织D城区反叛活动吗？”

　　“思想动员又不用费多大工夫，一边关注着防备情况一边就做了。”

　　不用费多大功夫？

　　东方炯默默揉眼，他觉得自己最近的用眼情况又不太乐观了。

　　反倒是褚乾凤对此的关注度要高一点。他的神情从对桑若擅自行动的愠怒很快转向对思想动员效率的好奇和对这能力的仰慕。他问：

　　“真的那么简单？”

　　桑若看着眼前这将将二十岁的小统领，看着他脸上那真诚的仰慕之情，又回想起六年前眼前人那气定神闲的、与生俱来的领导风范，莫名地心情大好，觉得充满希望。

　　“需要练，但我教你。”

　　“哟，你怎么不教我？”

　　闻言，原本还在思考着自己是不是需要去找眼药水的东方炯多少带点儿嫉妒地阴阳怪气道。

　　还是老样子。

　　桑若笑他：

　　“你又不是统帅，我教你这个干什么？何况大少爷，你是管数据分析和技术的，和人的交流都不多吧？”

　　东方炯自知理亏，他闭了嘴开始装睡。

　　日光灯调节到恰到好处的程度，有些耀眼，但不至于太晃眼，就像多少年前，曾经温和地来到这片大地上的阳光。

　　能留给他们斗嘴的时间不多，不过，仅仅是存在，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

　　“想好了，你真要跟着我走？”

　　于金檬来到罗阳病房的时候，罗阳正百无聊赖地更换着病房窗户上显示的景象。她敲门的时候，那景象正切换到阳光充裕的热带丛林。

　　这间病房，这几日她已经来了好几次，每次来时，罗阳都在想方设法地把自己手头的东西玩出点儿花样来。要么把窗户换成各种稀奇古怪的景象对着发呆，要么看那些由AI生成的粗制滥造的影视资源，要么就是自己写写画画。当然，这和他们对罗阳病房设施的管控也不无关系。

　　他的病情本就不算严重，一周半过去，正常饮食已经不成问题。现在，“极光”第二波核心成员迁移即将启动，罗阳原本等待的机会也马上就要到了。

　　“当然想好了——不走，还能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会放你回到原本的生活里，然后你可以继续在B城区工作、生活——哦，不过，忘了告诉你，东方集团在B城区的公司正在逐步撤建，你如果想要继续工作的话，恐怕也得跟着转去A城区了，房子也会随之搁置。”

　　罗阳先是一愣，这才想起，在东方炯突然失踪的情况下，东方集团的势力只能随之缩小。

　　“所以东方炯他们现在算什么，失踪，还是出差？”

　　“失踪——其实也谈不上‘他们’，真正能够让先锋者关注到的失踪者其实也只有东方炯一个人而已。”

　　“就没有引起先锋者的注意？”

　　“注意肯定是有的，不过他们现在焦头烂额，也抹不出多少时间来找人，加上家里知道他的事儿没有过多发声，也就先搁下了。”

　　知道他的事儿？

　　罗阳的思维短暂地飘移到东方家的情况上。

　　难道说，他们全家都已经参与到这档子事儿里来了？

　　“该带的已经在车上了。你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可以走了。”

　　于金檬出声打断了这漫无边际的联想。她靠在门边，随手抛了一身便装给罗阳。

　　“把病号服换了。”

　　罗阳没再犹豫。他对B城区的留恋不多。

　　第二日凌晨，他在睡梦中来到了E城区。

　　来到E城区之后，罗阳的新生活正式开始了。他很少再能见到王昉，就像他很少会再回忆起自己的曾经。他在这里短暂地休息了几日后，开始从“极光”的基层工作做起。

　　竟然意外地适应。

　　在这里，没有让人焦头烂额的升迁制度和公司管理条例，也没有勾心斗角的员工关系和领导关系。罗阳不知道这一切轻松的根源是什么，只觉得生活的气氛突然变得活泼，周围的人也不再铆足了劲要想方设法地往上爬。身边人们的生活宗旨从当初的“成为人上人”，一下子转为“为全人类自由而战”，他觉得很陌生，但与此同时，居然也并不觉得反感。

　　在离开保育院的第十八个年头，罗阳终于又一次找回了幼时的轻松。

　　唯一的难题大概是，受制于当局情况的演变，“极光”主力一直在进行灵活的迁移，这也就导致后方人员的生活总是很难稳定下来，往往是今天驻扎下来，过不了几天又要迁去另一个地方，避免遭到敌方侦破。

　　而战争总是残酷的。

　　在这个过程当中，总会有不幸的人罹难。尽管“极光”已经在利用各种方式竭力降低风险，还是无法避免来自先锋者的突袭和侦查。有的人逃得了，有的人逃不了。有的人受伤了，有的人只能留下。这是战争必然会带来的结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罗阳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这也是曾经的他不敢想象的思维。

　　在不需要斤斤计较利益的地方，他性格底色中的坚强开始浮现。

　　罗阳并没有想到，就在他经过漫长的适应，终于享受于这种生活的时候，真正针锋相对的战争，就要正式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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