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江子楚醒来时，对着陌生的天花板发了一会呆。
　　盛夏时节，屋外暖阳被隔绝在深蓝色窗帘之外，屋内很暗，只有床头开了盏暖黄色的小灯，空调开着合适的26℃，不冷不热，秦傅不在，只有他一个人。
　　江子楚大概花了30秒时间去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等想明白后，他觉得有点头疼，这个世界似乎过于魔幻了。
　　他倒是没有恼羞成怒，江子楚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也没有去大喊大叫撒泼要讨个说法，只是觉得荒唐。
　　昨晚他没喝酒，也没过度疲劳，十分清醒，甚至半个小时前刚刚有条有理地对着林晏枫说话，虽然后来脑子很木，但总归是有理智的。
　　江子楚想不明白的其实是，他是如何在刚刚分手没过半个月，就和另一个离异没多久的男人搞上了，这的确有点突破他的底线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随手抓了件衣服，往卫生间摸去。

　　秦傅的力气很大，这是江子楚很多年前就知道的事，只是有了心理预期，却还是超出了想象。
　　江子楚和林晏枫在一起的时候，上下多半是随缘的，主要看当时的想法和状态，不过林晏枫这人身板和他的声音一样，像是不高不矮的小白杨，江子楚和他基本是上七三开，毕业之后感情生活稳定下来，他也没再找过别人，因此没遇见过秦傅这种类型的。
　　卫生间的镜子很大，十分简洁的长方形，江子楚轻轻地洗了把脸，顿时感觉精神许多。
　　昨天大概是哭过了，所以眼圈还发红，显得有点可怜。

　　等秦傅回来时，江子楚已经在柜子里很不客气地捞了两个面包和一瓶牛奶坐在餐桌上吃。
　　原定周一返工，基本也是泡汤了，他声音还有点哑，给陈谨言打字发去消息随口胡编了一个理由，就心安理得地又多请了一天假。
　　秦傅大概是没想过江子楚没走，还闲适自己找了吃的，愣神片刻，道：“抱歉，上午有点事，先走了。”
　　“有吃的没？”江子楚大方地摆摆手：“我看你家里估计是打劫的来了都要空手而归，找了半天就这快过期的面包，跟嚼蜡似的，咬都咬不动，也就这牛奶还挺新鲜的。”
　　“……我平常很少在家待着。”秦傅解释，说完，他突然转头捂住脸，也许是觉得自己的状态太差，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饿了吗，我打电话让人来做饭。”
　　江子楚不领情：“我上一顿是在昨天下午四点钟，昨晚又体力消耗那么大，秦总是舒服了，精神了，大早上起来还上班去，我这有上顿没下顿的，能不饿吗？”
　　秦傅弯眸，轻笑一声。让江子楚极为不满，他在那饥肠辘辘，把这悲惨遭遇讲给人听，倾听者非但没有同理心，还笑起来了。
　　“我说话你听见没啊？”他敲了敲桌子。
　　“听见了，这面包快过期了，就别吃了，牛奶热一热垫垫肚子，我让阿姨今天中午来做饭。”秦傅止不住地笑意，江子楚瞥了眼，转过眼。
　　他心里其实有点别扭，但这种别扭不能放到明面上，不然总有种输一头气势的感觉。
　　江子楚正色问道：“你真的离婚了？”他需要再确认确认，生怕听信了假消息，当了道德上被谴责的小三，还是男小三，江子楚不想复刻秦凯风的剧本，让秦傅难做人。
　　“嗯，几个月前。”秦傅肯定。
　　“好吧。”江子楚无意窥探秦傅的私人生活，尤其是那段曾让他痛不欲生的往事，即便如今放下了，也终究是不能触碰的逆鳞。
　　“中午想吃什么？”
　　“都行，我要求不多，不要苦瓜，不要番茄，不吃茄子，也不吃羊肉……”江子楚难以忽视秦傅反复打量的目光，顿住，问：“你这是什么眼神，有问题吗？”
　　“没有。”秦傅摇头很快否决，温声道：“要求是不多，我记得你是不是还不吃大多数绿色的食物。”
　　江子楚直接打了个响指，配合着“Bingo！”一声。
　　“我打个电话。”秦傅举起手机示意，江子楚说句“好”放人走。

　　秦傅背着身，一直走到阳台，屋外的光被一层白色纱帘过滤掉刺眼的一部分，只剩下一点柔柔地白光，不均匀地分布到屋内每一处角落。
　　江子楚喝了口牛奶，陷入一瞬间的回忆。
　　秦傅的家中格外整洁，与他之前在R市的住所形成鲜明对比。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物品，一切都显得简洁而纯粹。
　　江子楚边看边想，秦傅估计没说谎，应该是真的不常待在家，就连卧室里也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这些年他对秦傅没什么了解，只知道他不在国内，似乎很多年没回来过，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他对秦傅内心的想法并不明白，也不清楚那段婚姻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现在坐在这里，应该以什么身份，如同黑色墨点，在洁白无瑕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格格不入。
　　江子楚大概是对所谓的感情，失去了信任。
　　也许现在的他，更像是被无形的巨大胶布紧紧黏住，宛如商场里精心拼接而成的人形模特，一点一滴地组合成一个完整的存在。

　　秦傅打完电话，转过身勾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已经说好了，阿姨大概半个小时后就会到，你等一会，要是无聊的话，书房里有电脑，可以玩游戏，客厅柜子里有PS5的手柄，连着电视，你想玩也可以玩，我买了点游戏，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哦。”江子楚应了一声，“那你呢？”
　　秦傅转过身，走近垂着眸，从上至下地看着眼前人：“我还没忙完，不过可以在家办公，不用去公司。”
　　秦傅是很体贴的，一直都是这样的，或者说，他对谁都是这样的，江子楚想了想，还是一厢情愿地认为，秦傅大概在所有体贴中，应该是对他比别人多了一分，当然这一分并不代表着什么。
　　江子楚抬眼，逆着光去看秦傅：“明镜科技的投资，是你主张的吗？”
　　这个社会是人际社会，秦傅愿意看在过去两个人关系还不错的份上，给他一个面子，他无权干涉，并且还是个好事，于公司于大家，都是如此。
　　不过江子楚心里有点不爽快，这种不爽快是出于一种被压一头的弱势，当然也有其他原因，江子楚说不明白。
　　“是我，不过也是层层审批，最后投票通过的，你们的DEMO做的很不错。”秦傅不否认。
　　江子楚耸耸肩：“其实你根本就不看好Relike吧。”眼看秦傅表情动了动，他就说：“这个项目不是什么大项目，其实是向远的私心而已，我们没打算靠这个赚多少钱，目前策划的下一款都还没立项。”
　　秦傅拉了椅子坐在江子楚对面，正襟危坐，表情很认真。江子楚一刹那真的产生了他在和投资人谈话的错觉，不禁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别紧张。”秦傅安慰道，“江子楚，我没有不看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稍微懂行的人大概都不会看好的吧。”江子楚很多时候是理智的，他一点也不天真
　　秦傅轻笑：“的确，如今仅针对狭窄的特定群体不是市场主流趋势，但却能稳住一批相当稳定的客户，现在的市场已经不是那么简单的二八定律了，市场需要个性化，不同的商品去满足不同的群体，江子楚，既然你是相关从业人员，应该也听说过长尾定律。”
　　“嗯。”江子楚点头：“在需求角度下，大部分需求集中在流行部分，少量个性化需求形成长尾。这些差异化需求累加起来，也能形成比流行市场更大的市场。”
　　“是的，如果每个人都去追求主流，那么非主流的商品需求不正好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市场空白吗？”
　　江子楚皱眉：“可是，它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空白，大概五年到十年之前，这也算是个热门项目，如今风头过了，才变成现在这样无人问津，这几年做相关题材的，卖得最好的，也不过卖了百万份，定价不高，cg量多到夸张，才有这儿成绩，更别提断层极大，第二名直接砍到了十万份，去年一整年，销量过万的不过七款游戏。”
　　秦傅微笑：“既然如此，你们完全可以致力于开发新时代的产品，我看过你们的DEMO，很亮眼，尽管目前内容尚显不足，但假以时日，几经添补，必将焕然一新，更何况，你们现在还有了资金。”
　　“……谢谢。”江子楚表情变化，最后低头抱着空杯子，喝了一口，感慨一句：“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我们自己都没想那么多。”
　　“你们给的，以及不用跟我说谢谢，像以前那样就好。”
　　“以前吗……”
　　江子楚其实已经有点回忆不起从前的模样了，只记得一些并不重要的片段。
　　秦傅这些年变了很多，和从前相比，他如今流露出的是更加沉稳的自信。他的言辞间透露出一种从容不迫，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对于江子楚而言，他反正是被说的服服帖帖了，心里那点不知道哪来的不舒服消失的一干二净。
　　秦傅的手机震动，他瞥了一眼，微不可闻的敛了笑意。
　　“我去忙了，你先休息一下。”
　　“哦。”
　　江子楚看见秦傅起身，端着手机，进了书房。

　　这个家不大，就是个正常的小区里的相当普通的一间屋子，看过去约莫也就一百来平，一间主卧，客厅，书房，还有一个小小的屋子，像是影厅。
　　秦傅运气不错，几个月前回国的时候，恰好遇到一家在出手，谈了一段时间，最后全款买的，如今他再回想起这事，便觉得颇为庆幸。
　　江子楚和林晏枫的旧家位于相反的方向，但巧合的是，江子楚刚搬的新家，居然正好在几公里之外的一个小区，开车来回不过十几分钟。

　　书房中没开空调，秦傅选择开窗通风。虽然窗外的风微微吹拂，却并未带来多少凉意，反而带着些许暑气。他从书柜的一侧翻出一台手机，这手机已经是好几年的款式，稍显老旧，曾经不知为何坏过一回，秦傅只好将其送回原厂维修。失眠着等了几天，才最终修好，又被好好地保存起来。
　　手机里号码的话费他也一直在交，只是这么多年没再收到除了中国联通之外的任何一条消息。
　　失而复得的心情很是微妙，他们做了全世界最亲密的事，但真实距离却遥遥相隔，江子楚从不提以后和将来，秦傅猜想他也许是怕了，但也猜，或许是他真的不在意了。
　　时间就像一把凌迟的刀，秦傅想小心捧着，把一切都恢复原样，才发现，另一个人他也许并不这样想。
　　前些年结婚之后，林淑终于从跨过了催婚，变成了催生，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有的时候，秦傅甚至会希望，朱婉茹和她的情人能生一个孩子，然后瞒天过海，欺骗世人，不过这种混蛋话，秦傅也就埋在心里，没和别人说。
　　秦傅用四年证明，林淑给予的并不是正确的道路，这也许算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朱婉茹大吵大闹之时，又何尝不是一种无人看明白的秦傅的报复。

　　秦傅做错了很多事情，比如当年放任林晏枫接近江子楚，甚至推波助澜，还比如当年没再冲动一点，彻底把话说明白。
　　相比之下，有些事，他虽是恶人，却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比如利用私家侦探，将林晏枫的所做之事，捅到明面上来，还比如，在一切发酵之后，刻意组织了这场同学聚会，让人与郑源赌上300块钱，把江子楚请来，然后接近他。
　　当然秦傅没想的那么远，他只是想要接近他而已，至于后来的事，无非是失了理智，色胆包天犯下的滔天罪名。
　　秦傅这些年没那么清白，他顶着婚姻的名头，实则过着独居单身的日子，早年间结交过几个男孩，都是大学生，看着十分青春，样貌乖巧，只是都长久不了，混上最多一两个月而已。
　　秦傅在某种程度上承认，自己或许有些变态。他不喜欢那些总是顺着他心意、只知道低头顺从、听话懂事的人。然而，对于那些行为乖张的人，他也会在一开始就将其划入不会接触的范畴之内。
　　终究不是同一个人罢了，如果真的太像了，会让秦傅感到心力憔悴。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那天江子楚睡着了，把腿伸到他身上来，秦傅笑着把人拢进怀里，低头在他的额上轻点了一下，江子楚嫌热地把他推开，哼哼唧唧地转身过去，只给他露一个后脑勺和在枕头上压得通红的耳朵。
　　那个夜晚，秦傅躺在床上失眠。他有很多想做却没办法做的事情，却像束缚的鸟儿无法飞翔，如同锁链将他困在现实，让他感到苦闷和无奈。
　　纵观所有原因，秦傅最接受不了的，其实是自己，他厌恶秦凯风给他带来的一切，包括这该死的遗传的性取向。

　　江子楚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知道了，秦傅猜他会讨厌自己的一厢情愿，一厢情愿地插手他的人生，监控他的人生，这种事情，仅仅是想到都让人心里不免沉甸甸，喘不过气来。
　　因此，秦傅必须竭尽全力保守秘密，确保一切无人知晓。

　　吃过午饭，江子楚无所事事地一个人在电视机前玩起了PS5，大概在他大三的时候，PS5发售了，价格倒是合理，江子楚也入手了一台。
　　不过他其实玩的不多，一方面是因为很忙，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没那么热衷，对他来说，游戏始终是他的避风港，然而，当狂风大作时，这个避风港中的船只也变得残破不堪，难以抵挡。
　　江子楚这几年玩游戏的频率不高，但秉着学习的心态，每年都会把当年的大作翻出来玩，但惭愧的是，许多时候一周目都打不完，虎头蛇尾，半途而废。

　　秦傅的游戏库里东西很杂，什么都有，基本上把这几年的大作都包揽下来，新发售的DLC也全部都收藏起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赞不绝口的精品小游戏，江子楚大多都接触过。
　　他料想秦傅应该没什么空玩游戏才对，然而，在检查游戏时长后，他发现大部分游戏都有数字显示，虽然可能不是特别长，但绝对不是0小时。
　　江子楚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等秦傅空闲出来，江子楚把他拉过来一起玩了一会，只是越玩越不对劲，颇有种要往成人世界撒丫子狂奔而去的意味，江子楚心里盘算着，他请了一天假，没打算再请一天，于是被秦傅追着啃了两口后又深吻了许久，他才不疾不徐把人推开。
　　下午四点多，江子楚准备回家，秦傅没挽留。
　　鉴于江子楚的车昨晚被人开回了家里，秦傅揣上钥匙，主动充当司机身份，把人稳稳当当地送到小区门口，只是秦傅胡搅蛮缠，顶着一张绅士的笑脸抓着江子楚胡闹，隔着两个座位中间不远的距离，伸手去进行非常恶劣的骚扰，江子楚不敌，着了秦傅的道，又在车里撒泼耍赖了好一会，他终于是把跟八爪鱼似的某人给摆脱开，此时已经快六点钟。
　　夕阳西下，血红色的夕照，秦傅静静地凝视着江子楚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小区的拐角处，随后他发动了车子，油门轰鸣声响起，车辆缓缓后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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