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林长安

　　姜南拖拖拉拉，眼看着就要到重阳了，终于把牙膏做出来了。

　　本朝贵族已经用上了具有后世意义的牙粉，用的是细辛、沉香、天麻、藁本、寒水石等中药研磨成粉，后用揩齿巾或手指在涂抹牙齿上。牙粉是个金贵东西，不仅难买，还难用。

　　先不说一股子中药味，单是这辛香甘麻的滋味，跟呕出来隔夜饭的味道不遑多让，一早起来把这个东西涂牙齿上，是需要勇气的。

　　也有用盐水、药水、茶水来漱口，但是用这些办法来清洁牙齿，显然效果不是很好，因此很多人患有牙病。

　　而姜南的牙膏，不仅有薄荷味，还有陈皮味的，用的也是少见的牙刷。比用手指或是是揩齿巾，都要清洁的更干净。

　　牙膏中的摩擦剂，乃是清洁牙齿的主要成分之一，是用青竹煅烧成碳，研磨成极细的粉状并过筛。薄荷与金银花碾碎，也可以捣碎取汁子，珍珠磨成粉增白，用蜂蜜作为粘合剂。除了薄荷与金银花，姜南还做了陈皮的。

　　本朝人稍微有些钱财的都用揩齿巾清洁，没什么钱的便把杨柳枝放在嘴里咀嚼摩擦。姜南把牙膏做出来后，立即成为马毛刷的拥趸。

　　马毛刷是一般是用牲畜骨头劈成片做柄，也有金银玉器镶嵌宝石做柄的。经过浸泡、磨削、钻孔、植马尾的处理，工艺可以说非常讲究，说是当朝‘奢侈品’一点也不为过。

　　牙刷贵，主要贵在刷柄上，哪怕是牛、马骨头制成的，哪怕摸上去颇有分量，能用到海枯石烂。但那又怎样，毕竟是个消耗品，想着三个月就得换一次，付钱的时候姜南还是倒吸一口凉气。

　　姜南给每个人的牙刷都刻了不同的花纹，用以区分。看着几把被打磨的如同玛瑙一般的牙刷，姜南决定扛起振兴竹片柄与木片柄的大旗，刻不容缓。

　　“牙齿内侧面也得刷，舌苔也不能落下......”姜南给桃花和周欣一人挖了一块牙膏在牙刷上，很是耐心的教两人怎么刷才能更好刷干净。

　　周欣只顾低头猛刷，恨不能将牙刷在牙齿上擦出火星子，反而是桃花很听姜南的话，姜南每说到一处，桃花便在说的那处摩擦几下。

　　见周欣很不配合，姜南危言耸听的毛病又犯了，轻咳两声道：“说是先晋有一名臣温峤，因不注重口齿清洁，后来患了牙病，找人拔牙后伤口感染诱发中风病，卒时，年四十二......”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周欣默默放缓了刷牙的动作，听着姜南继续说。

　　“儿医术好，只要消好毒，拔了牙用心照拂自然不会感染。只是嘛......”顿了一下，故作深沉道：“看着亲友坚固洁白的牙齿，还能大口吃肉饼，没牙的只有眼巴巴羡慕的份咯！”

　　桃花含着漱口水，‘噗’的喷出来，赶忙擦擦唇边的水，“小娘子又促狭。”

　　其实姜南也不全是吓唬，医学院上课时，说到牙病，唐宋两朝的文学大家可没少有牙病的。许是生活富足了，也有饮食习惯的原因造成。

　　比如诗圣杜甫因牙疼而鸽了好友；诗魔白居易牙疼，在床上一躺就是三日；大文豪韩愈，年纪轻轻开始落牙，三四十岁牙齿就掉光了。

　　桃花用手抵着嘴唇轻呼一口气，“小娘子，喉咙里好清凉，还有一股薄荷味。”周欣背着身子，也学着桃花的样子闻了闻，果真有薄荷香气，这可比平日里嚼薄荷叶子好闻多了。

　　前世姜南用的居多的便是薄荷味牙膏，没有薄荷味总觉得牙齿没刷干净，心理作用下牙齿干净与否跟薄荷味强行绑定了。

　　秋光叠叠复重重，悠扬而温怡，约莫到了午时，任记食铺凭着茶叶菜的香气与卖相，吸引了不少食客驻足。

　　要说店里其他菜蔬也香，譬如长安第一味的葫芦鸡，通过煮，蒸，油炸三道工序之后，鸡肉表皮金黄，肉质绵软脱骨，又能保持了肉的原香。又譬如连太宗也称好的‘见风消’①其品色泽乳白、玲珑剔透，蓬松香甜、入口即化。

　　而茶叶菜，任擎雯挑了龙井虾仁、茶汁鱼片两个容易出彩的，没给长安人民缓冲，便直接亮了相，活色生香地刺激着人们的眼目口鼻。

　　龙井虾仁因选用清明节前后的龙井茶配虾仁而得名,是-道具有浓厚地方风味的茶叶家常菜。因任擎雯的虾仁用的云顶茶叶，故而更名为云顶虾仁。

　　烹饪云顶虾仁要先将虾处理干净,裹上蛋清和干芡粉混合制作的浆。然后处理茶叶,云顶茶用沸水泡开待用,接着将虾仁炒熟,倒入茶叶和茶汁,烹酒,加盐和味精,颠炒几下即可。

　　做好的云顶虾仁清新软嫩,虾仁玉白,芽叶清香,色泽雅丽,虾中有茶香,茶中有虾鲜,用力咬下去,是一种欲罢不能的弹牙和脆爽,嘴里充盈着虾肉里爆出的肉汁，食后清口开胃, 让人回味无穷。

　　茶汤入菜是茶叶最常见的吃法之一, 其中茶汁鱼片就是代表菜。茶汁鱼片做法不难, 把鱼切成片,用盐、蛋清拌和,再撒些干淀粉轻轻拌匀,锅内倒油烧热,将鱼片放入锅内炸熟,捞出沥油。
　　将云顶茶用沸水泡开,茶汤倒入锅中,加入盐、胡椒粉等调料勾成芡汁,淋至炸好的鱼片上即可。做好的茶汁鱼片,黄的鱼片上挂着浓浓的茶香芡汁, 咬一口先是芡汁,然后是脆皮,最后是鱼肉,三重口感在嘴里交融。

　　这茶叶菜因着其寓意，其形色，没等任擎雯给食客们推荐，顷刻脱销。

　　一连三日，本着试水的心态来售卖，没想到远远超过了预期。任记食铺午食与暮食均有不少食客点这两道菜，好些人是听说便特意寻过来品尝，莫非饮食饕餮们独有一条信息通讯网。

　　长安城富人多，讲究的人亦是不再少数，原本任擎雯以为清新雅致的茶叶菜与浓厚丰腴的长安口味相悖，不一定合大家口味。

　　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嘛！

　　重阳节登高远足是旧俗，吃重阳糕亦是。九月九日天明时，以片糕搭儿女头额，口中念念有词，祝愿子女百事俱高，乃古人九月作糕的本意。

　　讲究的重阳糕要作成九层，像座宝塔，原本的重阳糕是一层豆沙，一层白面蒸制而成。任记这次在塔身处穿插两层茶粉，既新颖又解了豆沙的甜腻。

　　“吃糕”代替“登高”的意思，用红纸旗代替茱萸贴于塔顶。后世的重阳糕，已经没有固定样式，只要在重阳节吃的松软糕类都称之为重阳糕。

　　任擎雯做花糕的手艺越发出神入化，任记的重阳糕一经推出，便声名大振。节前一日任记的门槛险些被踏破，一笼接着一笼蒸，根本不够卖。

　　重阳当日，任记迎来少有的清闲，毕竟大家早早骑马坐车出门游玩去了。到暮食时分，任擎雯带了菊花酒领着月桃并一个新买的伙计，提着食盒来善和堂一起吃饭。

　　祖母喝了酒，颇有些感慨，看着姜南，小小的女郎，无父无母无长兄。姜南看出祖母眼中异样，偷偷把祖母的酒换成茶饮子。

　　祖母点点头，“大娘长大了，会体贴人了。”姜家到了姜南这一代，只此一女，原本祖母一直唤她三娘，祝娘子去世后，老人突然不执着兄长是否身在，今日竟直接唤姜南作大娘。

　　姜南心中陡然伤感起来，面上却是带着笑，“阿婆......”

　　祖母喝了酒，眼神迷离起来。姜南将祖母扶到屋内，宽了外衣，擦了手脚，见林太夫人安睡，才退出来。出来时，厅堂只剩下任擎雯还坐着等，任记另外两位想必已经回去了。善和堂两位，方才便吵嚷要去街市上逛逛，姜南便随他们去了。

　　“林太夫人许是吃多了酒，阿姜莫要放在心上。”任擎雯拍了拍姜南的胳膊，一边笑一边说道。

　　姜南却自顾自说，“南朝时，九月九日陶潜于宅中独赏菊丛，王宏送酒也，即便就酌而后归。”

　　白衣送酒，指自己所渴望的东西朋友正好送来，遂心所愿。

　　那祖母的所愿呢？祖母是不是已经放下了兄长们的事了。故作遗忘罢了，可祖母方才喃喃，分明叫的是两位阿兄的名字，姜景辰，姜渝川......

　　姜南煮酒，又捡了几颗糖渍乌梅干扔进酒壶里，待酒温好，又给任擎雯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姜南笑道：“任小娘子的茶叶可用尽了？”

　　“自然，还多谢阿姜出的主意，儿又订了一些，应是清将茶园的库存清了十有七八了。”两人吃着菜，喝着酒，接着闲扯。

　　姜南拔高了声调，“哦，那裴郎君可感念小娘子这份恩情？”

　　“如何感念，难不成折价卖我不成？”任擎雯哈哈大笑。

　　“难道那裴郎还不了解你的心意？”姜南颇感意外，明明自己都能察觉到啊。从任擎雯提出让姜南一起收茶，再不遗余力推出茶叶菜品与糕点，就算心是石头做的，也应该有所察觉了吧。

　　任擎雯摆摆手，“看来是你误会了。儿收茶叶并非为了裴郎君，而是为了茶园里的茶农。”

　　姜南睁大了眼，“为了茶农？”

　　任擎雯笑道，“我家里做的是给酒坊供粮生意，有几个庄子，深知若是当年酒坊收了别家粮食，未收这些农户的粮食，他们入冬连件棉衣都买不了。”

　　姜南一时语塞，“原来如此......”

　　“庄子农户对粮食收购的期许，亦如茶园的茶农，若是新茶没有售出去，是没法过冬的。看到裴郎君东奔西走，便想到阿耶也是这样……若是到了明年，新茶变作陈茶，又得跌下价格来卖。年复一年，越来越糟......但愿裴郎君有‘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浆’的觉悟。”

　　任擎雯不禁嗤笑起来。

　　姜南方才还对自己的愚蠢念头苦笑，现下由衷击掌，“儿听过一句话叫‘人间清醒’，当是小娘子这般。也罢了，有缘即住无缘去，一人清风送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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