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辕北辙·殊途同归

　　2019，盛夏。

　　“列车即将运行，前方到站，湘江北，……”

　　六月底，正是各大高校放假的时节，整座高铁上来来往往，人挤人，哪里都是行李箱，但整体氛围，却是安静如斯。

　　偶尔一句，“对不起”“抱歉”，能叫对面这大叔抬起眼多瞅瞅。

　　大叔心里约莫在想，不就是撞一下，至于姿态放这么低吗？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叔长了一脸铜臭气，穿着一身有点皱巴的西服，在一群年轻人里格格不入。

　　全部人都坐好后，大叔精明的小眼睛四处扫射一番，决意对对面这个疲惫不堪，但气质非凡的短发小姑娘下手。

　　只见他先在过往的零食架上买了两瓶脉动，打开一瓶喝了一口，随后将另外一瓶往女孩面前推，推到小桌板边缘。

　　昏昏欲睡的姑娘抬起眼皮，粗略扫过他，望向车厢上方的显示屏。
　　见下一站是湘江北，女孩逐渐坐稳，睁大了眼睛，发呆，似是醒神。

　　片刻后，她在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一包湿巾，抽了一张，又翻出一个小镜子，擦了擦脸上不干净不舒服的地方，再擦了擦手，团成一团扔在了小桌板上的铁盘子里。

　　觉得这瓶水有点妨碍，还淡然地又往前推了一推。

　　“喝吧。”
　　又推了回来。

　　吴永乐抬眼，看见对面正望着她，笑得友好的中年大叔。
　　很像推销。
　　吴永乐轻轻摇头，在包里找出一个小巧的保温杯，打开喝了一口。里面浓厚的中药味道四散开，引得大叔旁边的男生也多看了她一眼。

　　大叔也不尴尬，脉动就静静立在窗户边。
　　约莫着这姑娘是要在湘江北下车，再不说话来不及了，大叔悠悠问道，“姑娘，是学生吗？”

　　吴永乐又看他一眼，轻轻点头。

　　“平常的课业忙不忙？”大叔又问。

　　吴永乐不太想应对，临时却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能再次点头。

　　“看你就像个好学生，成绩一点很好吧？”
　　吴永乐没有丝毫表情，五官基本不动，十分高冷，但就是能叫人感觉到，这姑娘现在有点不耐烦。

　　大叔却是浑然不觉。
　　“有男朋友不？”

　　男朋友这个字眼，让吴永乐有些怅然。
　　大叔以为她不会多回答，想再问的时候，她却吐出一个字，“有。”

　　大叔的脑子里顿时崩了一根弦。
　　他飞快的进行着评测，由先前的长相过关，气质卓绝，再加了一条，声音占优。

　　他并不是星探，而是一个top传媒公司的经纪人，这次就是要趁着年轻人大幅度出行，找出适合发展的短剧艺人和主播。
　　而公司给出的条件之一是，最好没有谈恋爱。

　　但他显然不想放弃，直接递了一张名片过来，“叔叔觉得你条件甚好，不知道有没有兴趣拍短视频，做直播呀？”

　　名片上的公司logo非常显眼，深明娱乐。

　　吴永乐戴上口罩闭上眼睛，再次轻轻摇了摇头，将名片推了回去。

　　这样拒绝的干脆的，也很少见。大叔难免有些挫败，“待遇优厚，公司氛围也很好，都是年轻人的呀。”

　　她干脆不睁眼了。

　　已经坐了七个小时，确实有点受不了，胃里翻涌得难受。
　　贸然从北令回来，是有点草率，不过都过了这么久，她早就该回来了。

　　手机铃声适逢其会地响起。
　　掏出来看，上面李文萱三个字，让她再次坐直，摘下口罩，迅速接起来。

　　“师父。”
　　对面是一个上年纪的老人，精神头却挺不错，“你大姨都告诉我了，偷跑来了？”
　　吴永乐低下头，“是，这不是想您了。”
　　“得了吧，你个小没良心的。”虽然在骂，但老人显然很开心，“什么时候到？”
　　看了看时间，吴永乐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
　　“行，我去接你。”
　　“哎，师父！”防止电话被挂，吴永乐飞快叫了声，“您歇着，我有地址，我去找您。”
　　“没事儿！”李文宣道，“你师父这把身子骨，可比你结实多了！”

　　再没多说什么，直接挂了电话。

　　吴永乐眉头微皱，放下手机，微信里正好进来庄然的信息。
　　大姨：［记住按时吃药，按时吃饭］

　　她回了句，［知道了］
　　大姨：［见到师父也多劝着点，别让她再奔波了］
　　她再回，［行］

　　关掉手机，胃里那股翻腾下去一些，吴永乐重新戴好口罩，往后躺着。

　　约莫快到了，广播里提示，“列车即将到站，湘江北……”

　　不少人开始收拾东西，吴永乐旁边坐着的这个男孩也起了身，到出口那排队。
　　她也站起来背好包，带的行李箱在过道的行李架上，她快步走过去，将其拿下来。

　　站台逐渐显现，跟随人流，吴永乐落地湘江。

　　一年多前离开这，就从来没回来过。
　　去年的预期是，六月过后她就会回来，但她深深高估了自己的恢复能力。休学一年，也没能完全痊愈，反倒险些把身体熬垮了。

　　不过，也有幸运的地方。

　　她跟着大姨到了北令，接触了大姨的生活，才知道为什么大姨宁愿一辈子背井离乡也不愿意离开北令那座城。
　　因为她有个年代妆容天花板级别的老师，有两个师兄师姐，有一个家在这边。

　　后来，她见过了这位能人，能人觉得与她有缘，收了她做关门弟子。
　　便是大名鼎鼎的李文萱老师。

　　李文萱从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化妆事业，独立实现过各个年代最具代表性的妆容，至今已有六十一岁高龄。

　　从北广场口出来，吴永乐第一眼便看见一身中式茶服满头华发的李文萱，拖着行李直奔过去。
　　勾起唇角，淡淡地笑着。

　　李文萱见到她就没好气，“还跑，跑什么！嫌命长啊？”
　　越老越小，吴永乐心里懂，不与她置气，换了一只手，亲亲热热挽上老师的手腕，“看到您太高兴了。”

　　李文萱瞅着她，松开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一下，之后师徒俩往地铁站走去。

　　地铁七号线连接市南市北两个区，从湘江北出发，一路南行，到了整个湘江最繁华的地段。
　　在文体中心，师徒俩下车。

　　李文萱在这边有套房子，带着小徒弟到自己家后，先放了行李，就开始指使她，“厨房有给你熬的汤，喝点睡一觉，我还有个座谈会，回来的晚一点。”

　　李文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艺术，除了顶级化妆师外，她同样是一个顶级彩绘师，顶级画家。
　　吴永乐知道，师父有自己的事要做。

　　她点点头，洗了把脸自己去找汤喝。

　　这一年经过药物治疗，她的心情平稳了许多，至少不会再疯狂了。厌食期间即便是不想吃，也能慢慢吃一点。

　　不过，她却不想睡觉。

　　这座城市，有个地方，埋着她的宝藏。喝了点汤有了力气后，她又拿包出了门。

　　这次坐地铁来到了市北区，这条街叫梧桐街。
　　常言道，凤栖梧桐，这条街上出过很多女状元。
　　西街口有一条小巷叫做凤台巷，凤台巷只有两户人家，一户比一户气派。

　　曾经破败不堪的吴家老宅，如今经过整修，已经焕然一新，除了这扇铁门。

　　铁门已经有些生锈，却还是原来那个，吴永乐低了低头，从钱包里找出一个小小的钥匙，打开了这扇门。

　　当年走的时候，她将手机，笔记本，书，所有的学习用具，都留在了这里。
　　对于吴家所有的，感恩的，痛恨的情绪，都跟着她身上吴家的印记被锁在了这里。

　　今天来，只为拿走一件东西。

　　手机。

　　找到后，她没有犹豫直接出了门。

　　漫无目的的在路上走着，拿出充电宝，想给已经停电的手机加电。
　　只是，插上也没反应。
　　放了这么久，像是坏了。

　　可……

　　吴永乐的脚步顿时停住，原地返回。绕过凤台巷，直往另一条小巷丹西巷走去。
　　但，没走几步，她原地愣住。

　　曾经的筒子楼，变成了一片废墟，用绿色的栅栏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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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气血翻涌了一阵，静静下来想到，确实，去年就说这里要拆了，那会住户就都差不多搬空了。

　　顿时，好像没有了别的办法。

　　“不，一定会有办法的。”

　　或者，可以去找吴念瑶，她应该知道。

　　公交站口，吴永乐停了下来。
　　看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公交站牌，她恍惚间，产生了一种，要赶去七中上课的感觉。

　　35路公交车正好到了，她鬼使神差上了车。
　　但是不知道该去哪里。
　　35路也是一程南下的公交，会直接到市南繁华地带。上了车后，她坐到了后排，沉默着，开始发呆。

　　路过七中，两个红色校服的小姑娘捧着平板一起上了车，坐到了她前面。

　　“你怎么一直在看？这个节目有那么好看吗？”
　　“当然好看！好多超帅的高学历小哥哥！”
　　“高学历？这是个什么节目？”
　　“音综，估计也像是组团出道那种，比赛制的，前七名会有一个仙乐七子的称号。”这个姑娘越说越起劲，“最最主要的是！我听我姐姐说，这个节目里有一个人是她的同学，也在七中读书，也就是我们的学长！”
　　“啊？谁啊？”
　　“emm……就这个就这个！”
　　“原，钦，野？”
　　“嗯嗯嗯！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很帅！”

　　小姑娘还没回答自己朋友的感慨，就感觉到身后的人似乎是栽倒了，赶忙回头看。
　　见人没有栽倒，只是有点大喘气弯着腰，小姑娘也还是转过头来，问道，“姐姐，你没事吧？”

　　吴永乐缓慢地直起腰，露出一抹笑，“没事。”
　　见她确实神色还行，小姑娘甜甜一笑，转过头来，不一会，却又听见后面的声音。

　　“可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节目吗？”

　　捧着平板的姑娘也侧着身，一听吴永乐对这感兴趣，马上摘了耳机开始安利，“叫《仙乐盛典》，是咱湘江头一档大型音乐节目，姐姐你要是喜欢古典音乐，那可千万不能错过啊！里面的选手真的又帅又出色！”

　　吴永乐笑得眼睛有些湿润，“真的吗？”

　　姑娘用力点着头，“当然！就在市南的演播大楼进行，现在已经到初赛末期了！”

　　“好，我一定去看看。”
　　“嗯嗯嗯！哈哈哈……”

　　直到她们俩到站下车，吴永乐赶忙拿出了手机。
　　搜索，《仙乐盛典》。

　　*
　　演播大厅外的后台化妆室。

　　一整排刚刚下场，统一穿着黑色中山装，素面朝天的年轻少年，全都四仰八叉倒在长台阶上。

　　有的昏昏欲睡，有的戴着耳机在记谱，有的拿着手机在发信息。
　　还有的紧张地看着台上最后一个人，生怕出现什么什么不对。
　　虽然这只是个彩排。

　　这个人是全部三十个人里年级较大的，二十七岁。
　　这波人大部分都是二十三，二十四岁的年纪。此刻台上正在演出的是最小的选手，还是一个即将升入大二的学生，今年才十九岁。

　　那人，正是在去年以专业课第三，文化课683的成绩，考入戏剧学院的原钦野。
　　在这群人中，原钦野和两个人关系最好，一个是一经参赛就没下来过第一名的绝对音感选手顾南钧，一个是来圆梦的老大哥晏觉时。

　　此时格外紧张他的，正是晏觉时。

　　而顾南钧，就是一群人里最轻松，正在手机里翻相册，还哼着小曲的那个。

　　“行了，你再看，也改变不了他今天晚上会晋级的事实。”
　　“啧。”晏觉时皱眉，“你小子给我闭嘴，见你就来气。”
　　“嘿？”顾南钧虽然不服，但还是笑着，“我干啥了？”
　　“……闭嘴闭嘴，下来了。”

　　原钦野唱完便从台上下来，他也穿着中山装。
　　虽然是最年轻的弟弟，但他却是全部人里身材最为高大的那个，由其还穿上这么提气血的衣服，看起来倒不像是来唱歌的，像来参加选秀的。

　　只不过，一到后台，原钦野提着的精气神瞬间耷拉下来，找了个软沙发一屁股陷进去。
　　仿佛陷入昏迷。

　　节目摊子铺的太大，除了正经的比赛之外，还有各大城市的巡演，光是跟着大家跑的资深的导师就有四个。这几天连轴转，兄弟们也真是累惨了。

　　其中最累的，莫过于还在上学的原钦野。学校是不会给他什么压力，学校只管扣学分，不考试不交论文就扣，没有半分情面可讲。

　　晏觉时见此状也不想多说了，也找了个座坐着。
　　今天距离收工还很远很远。
　　而今天过后，初赛就正式结束。从明天开始，真正惨绝人寰的淘汰赛就开始了。

　　他也很郁闷。

　　淘汰赛要组队友，按理说一般是四人一个队，题目也不只是简单的歌曲串烧，而是歌曲改编音乐剧，这不仅要求足够的唱功，还要有优秀的舞台感染力和表现力。

　　他看了眼顾南钧，那家伙是个鬼才，能这样说，谁跟他一队谁起飞。
　　而弟弟阿野……虽然他不是专业歌手，但他是学表演的，这方面应该挺在行。能和他一队也不错，还能带带弟弟。

　　虽然队友是系统随机选择，但据规则，初赛前两名有选择一名队友的权利。第一名不能想，那他争个第二也不错，到时候和弟弟一队。

　　这样想着，晏觉时也有动力了，拿起手机也开始记谱。

　　傍晚时分。

　　场馆外围表面上安静如斯，但暗地里，很多密集的光点隐匿在暗处，如果是圈内资深的前辈，一眼便能认出。
　　最近仙乐的热度空前，这些便是争相要夺得头筹的小媒体，小狗仔们。

　　他们的目光，显然不会放在一个拿着手机独自坐在场馆外休息的女生身上。

　　主要是吴永乐没经验，也没法发现。
　　她只戴着个口罩，穿的还是在火车上那身衣服，简单的白色短T恤，和黑色短裤，背着一个容量不小的挎包。

　　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等在外面，等着进场。
　　吴永乐刚来的时候，就去找这里地工作人员问过了，买观众票是需要网上预订的，现在距离进场不到一小时，显然已经卖完了。

　　于是她便在这里坐着。
　　估计是见不着，但她也不想走。
　　在这里想，其实，就算见着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原钦野。

　　当初走的决绝，什么联系方式都没留下，也是怕自己会忍不住联系他，忍不住放弃治疗回来。回来，势必会影响他，然后就又陷入内耗，对谁都不好。

　　而且，说好的高考后见，她迟到了一年。
　　也不知道，原钦野还会不会遵守这个约定，等着她。还是被她伤透了心，变了。

　　但不管怎么样，她都要见到他。
　　今天见不到，明天再来，知道他在这，那就总有一天会见到。

　　想到这里，吴永乐心态也畅通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脚。

　　就这时，她旁边的小门里，走出一个满脸怒意的女人，一袭乳白色西服，干练的短发，发出的声音也震天动地。

　　“你说的都屁话！这是录节目你以为是过家家？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哎呀还有最后两个半小时了！你懂吗？咱这有三十多个人，三十多个人！你叫我现在上哪去找个化妆师来？”
　　“全项目组上千号人，数百位观众，这责任我可是负不起，你能负你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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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话的这位，是湘江娱乐的金牌经纪人陆然。
　　作为主办方，她表面上负责选手的后勤保障，实际上确实替公司掌眼，选取几个优秀的年轻人吸纳进公司，所以在后勤这件事上，她一直都是让自己还算得力的副手来负责的。
　　可就在刚刚，她这位副手却说谈好的化妆师临时有事，不接这个活了。

　　这给她气得。
　　现在已经在做准备要叫那群臭小子硬抗镜头了。

　　“你好。”
　　吴永乐犹豫了几分，还是礼貌的跟她打了招呼。

　　陆然一回头，看见这么个瘦瘦的姑娘，态度也没多好，“有事找志愿者。”
　　说完就要走。

　　“等一下！”吴永乐果断叫住她，“你们是缺化妆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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