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你的城

　　江丞其实是见过程安安外婆一面的。

　　2007年底，程安安回申城过年。那天都大年二十九了，江丞在申城有个项目出了点情况，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却自己亲自飞了一趟。

　　开了一天的会，他将车开到天潼路附近时，天都黑了。等了一小会儿，就看见程安安挽着外婆从不远处走来。

　　小姑娘怕冷，围着围巾、带着帽子，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两只眼睛带着浓浓笑意。

　　她凑近外婆，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都笑。

　　他就那么一直看着，估摸着两人差不多到家了，才给程安安打了电话，说让人给她送了东西，去门口取下。

　　没过一会，她果然就蹦蹦跳跳地出来了，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树下的江丞，又惊又喜，眼里像嵌了星星，问他：“礼物呢？”

　　江丞摊开双手，“我这么大个礼物还不够吗？”

　　小姑娘一下子扑进他怀里，满满当当地抱了满怀。

　　江丞回过神来，此刻只觉得喉咙口紧涩地很，只能一下下地轻拍着程安安的背。

　　她瘦了很多，他的手隔着衣服甚至能描绘出她脊骨的形状，轻声道：“逗你呢，我怎么舍得把你扔下车。”

　　等程安安哭累了，脸上的妆花了一片，像只小花猫。奈何江丞怎么问她，她只瞅他，眼里还带着醉意，就是不告诉他住哪儿。

　　江丞无可奈何地打开她的手机，从淘宝里看了她的收货地址，那是不远处的一个新小区。

　　两室一厅的房子，干净整洁，没有太多家具。

　　程安安一进屋就扑倒在沙发上，睡得香甜。江丞在卫生间找了半天，找到卸妆水，替她卸了妆，换了睡衣，然后抱到床上。

　　她睡觉向来乖巧，喝醉了也不例外，双手老老实实地交叠在胸前，但此刻却睡得不踏实，眉心微皱着。

　　室内没有暖气，江丞看了眼四周也没发现空调遥控器，便拉开了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

　　抽屉里本身也没有几样东西，遥控器就摆在最上面，下方压着一个反扣着的相框，相框下似乎还有个小木匣子。

　　空调“滴”的一声被打开，窗外的空调外机嗡嗡地震着，似乎吵到了程安安，她不安地动了下，嘟囔了两句。

　　江丞连忙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胳膊，视线再次看向敞开的抽屉，犹豫了会儿，还是拿出了那个相框。

　　那是个巴掌大小的原木色相框，边角都老旧地有些细微的裂缝。

　　里面的照片也年代久远，有轻微的脱色，好像是在一个公园拍的，三四岁的程安安穿着条红色连衣裙，扎着羊角辫，笑得开心极了，身后站着的应该是她的爸爸、妈妈和外婆。

　　他伸手缓缓轻抚过照片里小姑娘的面庞，其实她和她妈妈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笑起来温柔的模样，氤氲如雾。

　　良久后，他将相框放回抽屉，又缓缓打开了木匣子。

　　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些小玩意，有小时候的贺卡，稚嫩的字体歪歪扭扭写着“致永远的好朋友顾ting yun”，大概是后两个字太难了，写了几笔中文便被打了个叉，最后写的是拼音。此外，还有奖牌、校徽，最底下是一个白色信封，鼓鼓囊囊的。

　　江丞将信封打开，一时愣住，里面是一沓火车票和机票，从2007年夏到2009年春，往返于北城和申城之间，有些票上面机打的铅字都已经模糊不清。

　　他缓了片刻，才一张张翻过，其实也没有很多张，他却翻了很久，久到仿佛又把那一年半重新过了一遍。

　　良久后，他将空信封拿起，准备装回这些票时，那信封里不知道掉落出一个什么东西，跌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程安安，好在她似是睡熟了，连眉宇都是平缓的。

　　江丞轻呼出一口气，视线转向木地板，小东西滴溜溜地滚了几个圈后，终于安静地躺在柜脚处。

　　那是一个银色的素圈戒指，灯光下，投了一圈椭圆的光晕。

　　江丞弯腰将那枚戒指捡起来，缓缓戴进左手食指，尺寸依旧严丝合缝。

　　他的左手就那样张开着，微微颤抖，从刚才就弥漫在心底的那份酸楚，此刻仿若再也隐不住，漫上喉间。

　　他想起程安安离开后，他第一次回星海湾，发现所有和她有关的东西都被带走了，连洗面奶都没留下。

　　而他送给她的东西，衣服、首饰，一件都没丢。他当时没有注意，其实是少了个戒指的。

　　江丞最终将所有的东西都重新放回抽屉，轻轻合上，再转回头去看程安安。她的面颊上依旧带着酒醉后的绯红，表情安稳。

　　他轻轻抚摸着她的脸，被空调吹得温温热热的。她歪了下头，主动将脸贴近他的掌心。

　　“当年明明是你先离开的，怎么现在搞得好像是我抛弃了你一样。”

　　程安安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时，江丞已经不在了。

　　她坐起身，拍了拍脸，努力回想昨晚发生了什么，大概只记得她喝醉了，江丞送她回家，还去错了地方，但具体细节，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

　　房间里的空调咝咝地吹着暖风，程安安摸了摸睡衣的衣角，又顺着衣角摸了摸胸，连里面的内衣都脱了。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发誓下次再喝醉她就是狗。

　　周一大早，到了办公室后，宋小棉冲程安安挤眉弄眼，说先透漏点消息给她，老张有事，让她做好心理准备。

　　程安安一脸疑惑，想着这都快过年了，能有什么幺蛾子。

　　半小时后，老张就出现在她办公室。

　　“年前，蓉城那个项目要去北城谈合同，你去吧。”

　　程安安乍听北城这两字，就生理性胃部不适，问道：“为什么要去北城谈？”

　　“买卖双方总部都在北城，在北城谈很正常啊。”

　　“这不是快过年了吗？还有，一定要我去吗？”她着重强调了个“我”字，毕竟陈思源也在这个项目上。

　　老张“啧”了一声，略带不满，“这离过年还大半个月呢，再说，怎么不能是你？客户特意点的你名，多看重你。”

　　程安安瞪着眼，一脸无语。

　　老张当她这是答应了，“就这么定了，具体安排你跟李青安联系。”说完，接了个电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小棉看到老张走后，凑过来，戳了戳程安安的胳膊：“哎，我可听到了啊，要去北城啊。”

　　程安安长叹一口气。

　　宋小棉心底咯噔一下，忽然就觉得这一幕像极了2007年的夏天。

　　命运有时真的如同轮回一般，然而即便能预测到轮回的结果，依旧无能为力。

　　“早去早回，等你回来过年。”

　　程安安笑着点了点头。

　　三天后，她到底还是带着孙薇薇和另一名刚入职的男律师一起去了北城，飞机是意料之中的晚点，落地机场时天都黑了。

　　青藤基金的行政给定的酒店，正对国贸。

　　孙薇薇又惊又喜，扯了程安安的袖子，“程律师，这么贵的酒店，可超出我们所的出差标准了哇，客户报销的吧？”

　　“当然报，”程安安按了电梯，低头看手机，“我一会儿有个电话会，你们可以去附近吃点晚饭。记得开发票，也可以报。”

　　孙薇薇一声轻呼，“好嘞，那待会儿给您带点回来。”

　　程安安要的是标间，她习惯有两张床，正好一张放衣服。洗完澡后，她先打开电脑回了会儿邮件，8点整便准时拨入了电话会。

　　刚开始是工程问题，不需要律师参与，正好书桌靠窗，她望着窗外灯火辉煌的夜景有些迷茫。

　　没来北城之前，她本能地抗拒着与这个城市有关的一切消息，而现在真真切切地站在这里，忽然就觉得，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此刻仿佛和在其他城市的任何一家酒店一样，窗外是大致相同的城市夜景，窗内是普通的标间摆设。

　　以前在北城，只觉得深陷其中，繁华地让她迷失，现如今，她却像冷眼旁观的路人。时间果然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咚咚咚”，程安安不妨被忽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她以为是孙薇薇来给她送宵夜，心里疑惑怎么这么快。

　　一开门，却是江丞，身高腿长的站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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