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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护
来的路上,老伯之女便同她交代过,其所患之症为卒中,极易致使患者半身不遂,甚而全身瘫痪,失去行动能力。
久病着床挨擦磨破,又生席疮,此旁人易忽而患者自知之状。
现又值盛夏,病菌横生之时,且老伯卧床已久,元气大虚,疮口难敛。
若再染污,必成败症,几无药可救[1]。
故而他此刻所言,二人心内皆清楚无比。
“兴许,还会有办法。”
她此话为真,卒中之症虽险,却并非全然没有希望。
嵇葵宁转身,自药箱内取出脉枕,要拉他的手腕时,忽闻他痛苦地呻吟,虚弱不堪道:
“我原想,姑娘同先前那些庸医,不一样,谁料,皆非真心要救我……”
嵇葵宁不解其意,闻言怔住,视线移至老人浑浊的双眸,问道:
“依老伯之见,何为真心?”
老伯颤巍巍答:
“以救人为要旨,治病为功辅。姑娘已知我时日无多,久病缠身,便应用药令我早死,彻底解脱,方为真心。”
似是消耗许多气力,说罢,他的胸口急促地上下起伏,似有些喘不过气来。
嵇葵宁摇了摇头,神色认真道:
“晚辈却与老伯看法不同。若天下医师皆以此为由,凡遇病患过手不能治者,便用药令其就死,岂非背离医德本心而行,视病患性命为儿戏?”
实际自先时桃子去世以后,嵇葵宁心内便留下一个结。
有此结在,她与人做诊断时常觉有些畏首畏尾,可只一条不曾变过。
即无论病情如何,皆不轻言放弃,而是要竭尽全力以治,方无愧于心。
老伯只是沉沉叹了口气,便又闭上双目,不再说话。
嵇葵宁将他的手腕轻放在脉枕上,探看其脉象,只觉脉微而数,血虚,络脉空虚,贼邪不泻[2],正是卒中之状无疑。
少时,将脉枕收好,她扭头,自竹帘缝隙望了眼门外,见那女子仍旧立在那里,不时地焦急往里看。
“老伯想必待女儿极好。”
她回过头来,取出纸笔,点砚,在药箱上开续命方暂缓其症,待还家后再寻他解,而不可急于一时。
“她始终,在盼着你好起来。”
嵇葵宁顿了顿,思及什么,眸光有些散乱。
老伯闻言,睁开眼睛,目光中有些泪花。
“我与亡妻福薄,只生就这一个女儿,她娘死得早,自小到大她跟着我吃了不少的苦。如今,好容易嫁了夫家,还没过上几天好日子,我又卧病在床。为着照顾我,她数月以来消瘦不少,我,我这心里难过啊……”
这厢正说着,门外忽传来稚子声音,清脆而单纯:
“娘亲,姥爷的病是快好了么?”
“嗯,快好了。阿尧乖,别吵着姥爷休息。”
“好,阿尧不说话,姥爷要快点好起来,再给阿瑶扎风筝……”
嵇葵宁深呼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又闻老人哽咽道:
“久病床前无孝子,姑娘尚且年轻,不懂得。若姑娘家中有人似我这般病着,须得日夜照拂,不能离身,届时,你便明白了。”
“——那只是世人传言,岂能强行加诸个人身上?”
不知为何,嵇葵宁忽觉血气上涌,脑袋一热便驳出口来。
只是旋即便感到后悔,持了药方,提起药箱带子挎在肩头,声音有些低沉:
“别放弃,一定会有办法的。”
说罢,似觉得浑身沉重不已,再难支撑下去,她转身,往屋外踱去。
将药方递与那女子,她叮嘱道:
“上述药依配额抓取,以水一斗,煮取四升,温服一升。如发小汗,扶老伯凭几坐以待汗出。如无汗,则再服,切勿当风。至于身上褥疮清洗法,我一并写于方内,切勿令疮口再扩散感染。”[2]
女子感激不尽,硬是与嵇葵宁塞了几两银子在手,先她一步出门,往济生堂取药去。
嵇葵宁欲要离开时,忽闻院内有人不满地嘟囔道:
“为着一死老头子镇日瞎跑乱窜不见人影,银钱是大把大把往外花,家中一应大小事皆抛手不管了,可真是她爹的好女儿,呵……”
“爹爹,阿娘去哪了?”
阿尧拉着男子的手,抬眸问道。
“她去哪是我能管得着的?真他娘的造孽……”
嵇葵宁低眸,驻足在原地,忽而想起适才老伯说的话,扭过头去望那男子一眼。
那男子见她望过来,没好气地冷眼剜她一眼,而后便拉着那叫阿尧的孩童的手,掀帘往西面厢房去了。
少时,嵇葵宁复又抬脚往门外去,此刻方才发觉,天已完全黑了下来,就像老伯求死时的眼睛一般,浓稠得令她感到窒息。
她忽有些不知所措,心内仿佛有根尖刺,时不时在那处戳出细密的痛,连血亦流得有些麻木了。
这日,嵇槐序自私塾内出来,望了眼漆黑的天幕,不曾停留,抬脚往禾安村方向走去。
只是走入小巷时,他发觉似有些不对,时走时停以作试探,身后脚步声竟随之走走停停,他心觉不妙,不由加快了脚步,本着巷子口疾奔而去。
眼瞧便要出巷时,只见身周一晃,竟蓦地跳出二三头束方巾,身着夜行衣的大汉,拦住他去路,显然同身后人是同伙,且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嵇槐序往后撤步,一面扭头往后看。
素日他同人一无纠葛,二无仇怨,没道理有人要害他。
难道是吕典?
可他为人虽粗犷好斗,又绝非此等惯使阴诡之辈,应也不是他。
“你们是何人?为何要在此拦我?”
他前后兼顾,缓缓地往旁侧避去。
一边厢托词以拖延时间,一边厢于心内盘算脱身之计。
为首的大汉朝他冷笑:
“打劫!要什么狗屁的理由!”
说着,目光似不经意往侧一瞥,旋即转过头来,大手一挥道:
“上!”
此令一出,前后七八大汉皆流星大步冲上来,将嵇槐序围住。
“你们想要什么!”
嵇槐序惊慌道。
领头的却不与他废话,伸手便往他腰间掏去。
眼见就要将他藏于束带中的玉牌夺走,嵇槐序情急,先他一步伸手将玉牌握在掌心,后两只手紧紧攥住,贴在胸口,无论如何皆不松开。
“就是这个牌子!给我抢!”
大汉如见稀宝般两眼放光,大声吼着,两只强健有力的臂膀攫住嵇槐序的小臂,使出吃奶的劲往外掰。
却不防嵇槐序猛地低头,张嘴便是一口,直将他的手咬得鲜血直流。
大汉吃痛地惨叫着往后退去,双目猩红,狠狠啐道:
“你他娘的是找死!”
旋即,环视四周,捂着伤口指道:
“给我揍他!揍到他松手为止!快上啊!”
手下的喽啰听罢,一窝蜂撺掇上来。
不知是谁踹到嵇槐序的腿窝,他支持不住,摔跪在地,膝盖直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只是眉心紧皱,一声不哼,俯身死死护住那块玉牌,仿似那比他自己的性命还要关紧。
背上已挨了不知多少脚,衣衫与脸颊皆被尘土荡脏,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
“停!”
领头的咬牙睥睨着跪伏在地的嵇槐序,冷冷道:
“小子,再给你个机会,可别不识抬举。把这块破牌子给爷,爷便大发慈悲,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不给……”
说着,他勾唇冷笑:
“手底下兄弟不知轻重,一是打伤打残了,可怨不得我。”
嵇槐序勾着脑袋,缓缓睁开眼,喉结微动。
他原是一介读书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平日除过在家帮着母亲料理农桑,并无习武的习惯。
今番被人合伙围着打,已是有些不能支撑。
再开口,声音显见十分虚弱:
“不给。”他坚持道。
“哟呵,爷倒是没看出来,你小子瞧着麦秸秆似的弱不禁风,身上骨头还挺硬。”
说着,他踱上前来,伸脚重重踩在嵇槐序背上,使劲儿往下压,令他的头庶几抵在地上。
“爷再问你一回,给,还是不给。”
嵇槐序被他踩得脸红脖子粗,呼吸亦有些不顺畅,不得不分出一只手来,抵在地上,以分担那大汉施加的重量,似没听见一般,并不答话。
“行,有种。”
那大汉见此情状,自语喃喃道。
索性挪开脚,重重跺在地上,在月色下激起一抹烟尘。
“老子敬你是条汉子,留你个全尸。”
他以脚尖勾起嵇槐序的下颏,又猛地甩开,却闻身下蚊喃似的声音缓缓道:
“你们于城内,当街行劫,不怕官府的人……来,将你们捉去治罪么……”
嵇槐序呼吸急促,声音亦有些断断续续。
现下他委实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等待有人发现,而后报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笑死爷了!哈哈哈哈哈哈!”
领头的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笑至极的笑话,捂着肚子笑个不停,手底下的人见状,亦跟着他一同笑起来。
少顷,领头的叉腰蔑视道:
“实话告诉你,在这濯州城里,就没有爷干不成的事。纵是皇帝来了……”
蓦地,似是触及什么禁忌,他话至半途,忽明白过来,恶狠狠地看着嵇槐序道:
“好小子,敢情是在这套爷的话哪!”
说着,他抬头,怒发冲冠道:
“给我打!”
“——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领头的刚下令要打,忽闻旁侧有人高呼,他抬眸去瞧,神色中似有些许不甘与不解,暗暗啐了一口,终究还是作罢,叹了口气,朝手下人挥道:
“走!”
嵇槐序亦察觉此番动静,心内只觉得幸,恰逢有人在此时路过此地,叫来官兵,方才解他一难,过后须得好好答谢才是。
尚未抬眸仔细去瞧,却闻一股熟悉的腊梅香扑鼻而来。月色之下裙影参差,似空明积水上所罩一团绚丽的云霞。
少时,那人蹲下身来,平视着他的眼睛,微微侧首道:
“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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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考【明】陈实功《外科正宗》第四卷《杂疮毒门》。
【2】参考【汉】张仲景《金匮要略》卷上《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