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山

　　第四十一章：回京
　　司马晞这病，一养就是半个月。这期间司马昱发来三道折子问病情，司马晞一律让李令仪代笔回复：“臣弟还无法下床走动，多谢官家惦记。”
　　而“无法走动”的司马晞为了做戏做全套，每日就躺在床上等李令仪喂饭。
　　半个月之后的那个夜里，李令仪才在旁边的榻上睡熟，忽然听见窗口传来四声轻叩。
　　她惊醒地坐起来，就见司马晞对她摆摆手，自己则立在了窗边。
　　窗外一道影子轻轻推开窗子，塞进来一卷账本，又立即关上了窗：“主子，事情都办好了。”
　　李令仪听出来那是林鸿的声音，于是微微放松了下来。
　　司马晞就着月色翻看了几页纸，走到李令仪旁边低声道：“明日，咱们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司马晞回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桓温的耳中。他叫来桓冲，在书房商议了半日。
　　同时，司马昱于书房后面的水榭里，见到了司马晞。
　　司马昱一身龙袍，脸上带着些许疲惫。他周遭没有任何侍从，只有司马晞快步从石桥走来，对司马昱行了个礼。
　　司马昱等到他行完礼后，才对司马晞道：“坐吧！”
　　司马晞坐在了他的对面。
　　“皇兄这伤，如何了？”
　　司马晞手上还装模做样缠着纱布：“快好了。”
　　“听闻这次一路上都是四嫂在照顾你？”司马昱的嗓音已不似从前般清亮。
　　司马晞点点头，没有说话。
　　二人就那么沉默着对坐了一阵，直到身后石桥上跑来一个轻快的身影，到司马昱面前时，他笑着行了一个礼：“见过父皇，见过四叔父。”
　　司马晞有些惊讶：“这是？”
　　“这是临川王的小儿子，今年春日，孤将他过继到柔嘉名下，由孤来亲自抚养。”司马昱登基之后，不立皇后，不选妃嫔，于是只能在亲王府中选择一个合适的孩子来抚养。司马曜就是他选中的那个人。
　　司马晞明白，司马昱是准备培养他为接班人。
　　“今年多大了？”司马晞将司马曜拉过来，温声问道。
　　“回叔父，曜儿已经十岁了。”司马曜脆生生地回道。
　　司马昱眼里满是柔情。他想，若是柔嘉还在，他们或许也会有一个这样的孩子。
　　司马晞又问了几句后，司马昱拍拍司马曜的后背，俯下身来对他道：“好了，曜儿，父皇和叔父还有事情要谈，你先回书房读书，一会儿父皇要考你的。”
　　司马曜乖顺地对二人行了礼，又小跑着离开了水榭。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司马昱慢慢收回了柔和的目光，转而对司马晞道：“四哥可知，近来弹劾你的奏章有多少？”
　　司马晞的书院只是让士族有了危机感，但毕竟士族子弟有授官的优势，寒门接受教育恐怕并不能对他们产生多大的威胁。可司马晞处置顾毗一事，却是让整个士族开始惶惶不安。
　　不仅吴郡士族，就连会稽和建康的士族也纷纷上书，要求司马昱严惩司马晞。他们给出的理由很大：司马晞在吴郡培植自己的势力，有不臣之心。
　　“四哥，不臣之罪，可不是小罪。”司马昱的声音有些冷，让司马晞一瞬间有些意外。
　　于是他立刻跪下道：“官家明鉴，臣不敢有此心。”
　　司马昱顿了顿，才俯身扶司马晞起来：“寒门书院之事是孤认可的，那些士族老臣不知道，所以才会以此攻击于你。但是四哥，你为何要流放顾毗？你明知我朝律法并无此规定，你还执意如此，岂不是让士族抓住你的把柄，用来要挟孤？”
　　司马晞抬起头来，看向司马昱：“官家，那顾毗所杀的，是书院的学生。虽是百姓，可他读书、明理，将来或许也能成为朝堂的助力。若如此，那顾毗所杀还只是百姓吗？”
　　“你也说了，那是将来。可现如今士族拿着这话不放，你让孤如何？”
　　司马晞跪下磕了一个头，朗声道：“臣，愿受处罚！”
　　“四哥！”司马昱的声音提高了一度，“你现在将士族得罪了个精光有什么好处？孤答应你办寒门书院，今后也会抓住时机颁布新法。可此时桓大司马回朝，对你是屡加批剥，带着众士族逼孤处置你。不臣之罪，可是死罪！你当真不管不顾了吗？”
　　司马昱想起那日桓温来见自己，因为司马昱不肯处置司马晞，桓温竟然放出话道：“官家如今的位置是臣与武陵王一道为您打下来的。他能将您送上这个位置，也就能将您从这个位置拉下来！同样的，臣既然能辅佐您，自然也能辅佐武陵王。官家，祸起萧墙之事还少吗？您留下这么一位能干的同姓亲王，不仅是士族的祸患，也是您的祸患啊！”
　　想到那次谈话，司马昱不仅攥紧了拳头。桓温是有底气说这样的话的。虽然此次北伐，桓温铩羽而归，可这不影响现下桓家在朝堂上炙手可热的地位。桓冲在南边拉拢士族，郗超成为桓温的参军，将京口军也一并划为了桓温麾下。王谢旧族虽不置可否，但也没有与桓温交恶的意思。司马昱，快要成为光杆司令了。
　　“官家，您也看到如今士族的情形了。他们眼中只有一家一姓之荣辱，怎可真的为国家而效力。吴郡从前被卞道良搞成了那样乌烟瘴气，旁的郡又能好的到哪里去？”司马晞急道。
　　“你当孤就不明白这些吗？”司马昱气愤地站起来道，“可桓温一天不倒，你我之计划就永远是泡影。”
　　“所以臣此次来，就是为官家提供这个机会的。”
　　司马晞从怀中掏出了一卷账本，递给司马昱道。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司马晞便起了身。他本准备自己悄悄收拾去上朝，可才唤了小厮，就见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李令仪。
　　她没有梳发髻，只是用一根簪子固定住了头发。手里端着司马晞的朝服，身后跟着一众的小厮将洗漱的东西都端了进来。
　　司马晞有些意外地迎过去：“怎么起这么早？”
　　李令仪看着他净面、漱口，为他穿上了朝服：“你要上朝了，我怎么能睡得着。”
　　司马晞觉出了她的紧张，忙握住了她的手道：“你且安心，我不会有事的。”
　　昨日他和司马昱谈话回来后，和李令仪一道在王府散步，走到后院时，司马晞突然顿住脚步，对李令仪道：“除了吴郡，你还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李令仪的眼睛闪动了一下，随即笑道：“那可就多了。我想去新安游山玩水，想去太湖泛舟，想去北边看大漠，还想去西凉看看我的家乡。人生这么短，好多地方都没有去过，何必执拗于吴郡一处呢？”
　　司马晞笑了：“以后，以后我们都会去的。”
　　李令仪的眼神却忽然黯淡了下来。
　　从司马晞回来后，她就觉察出了他的紧张。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李令仪还是能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来。
　　她知道司马晞处置顾毗的事情一定会引来朝堂的不满，那些士族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李令仪握紧了司马晞的手，说道：“今日，我已修书回了春山阁，让桃枝和陈方将春山阁转让出去。”
　　司马晞的眼皮跳了一下。
　　“你放心，春山阁很赚钱的，这几年我也攒了不少家当。到时候，她们会在吴郡的小院等我们回去。这样我们就可以拿着这些钱去别的地方开店。凭我的头脑，不愁没你的饭吃。”李令仪一直笑着，用尽量轻快地语气对他讲着这一切。可他们彼此心里都很明白，他们要面临的是什么。
　　此时，李令仪已为司马晞穿戴完毕，牵着手送他到了门口。
　　“回去吧，时候还早，你还能再睡一阵。”司马晞将要上马时，回头对她道。
　　李令仪站在门口对他点点头。看着司马晞骑出两步，她忽然对他喊道：“中午，想吃什么？”
　　司马晞在马上回头，望了她一眼，回道：“想吃你做的云吞。”
　　“好，等你回来，我给你煮。”李令仪对他招招手，这一次，她望着司马晞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王府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李令仪慢慢往回走着，庭前的牡丹落了一地。
　　朝堂因为司马晞的到来，而显得格外紧张。所有士族重臣都自觉和司马晞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郗愔瞥了司马晞一眼，最终还是没敢上前搭话。
　　司马昱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感。
　　但司马晞显然没有给众人这个机会，在走到大殿时，他忽然掀起衣袍跪在了中央，手里捧着昨日司马昱已经看过的那卷账本，朗声对司马昱道：“臣有事启奏。”
　　就连桓温也是愣了愣，看到司马晞手里的账本时，他先时疑惑，随即有了一些不安感。
　　于是，桓温立刻给了桓冲一个眼色。后者也一并跪在了中央：“臣亦有事启奏，臣要状告武陵王司马晞，在吴郡培植势力，残害士族子弟。”
　　司马晞冷笑一声，知道这是士族被逼急了。
　　而他立刻接口道：“正巧，臣也有一桩案子，要呈给官家决断。”
　　桓冲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案件就该承报大理寺，官家日理万机，哪有功夫为你断案？”
　　司马晞没有说话，而司马昱则吩咐内侍将司马晞手上的账本拿了过来。
　　桓冲瞥见账本的封面，却看不到内容，不禁有些疑惑。
　　司马晞则接着道：“臣要状告殷家在岭南大肆兼并土地，建造庄园，至百姓流离，民不聊生。”
　　听到岭南，桓温立刻警惕了起来。
　　他抬头看到司马昱已经放开了那本账本。
　　“官家！”桓冲见状，忙磕了一个头，“武陵王在吴郡所作之事，桩桩件件令人发指！那顾家的小儿子现在还被流放呢啊！”
　　流放！提到流放，桓温突然明白这一切了。司马晞故意将顾毗流放岭南，实则是派人在岭南暗查！
　　他向后使了一个眼色，身后陆陆续续有士族官员跪在了桓冲身后：“官家，武陵王罪无可赦，请官家处置！”
　　司马昱将账本翻到了最后一页，抬眼扫视一圈，冷冷地笑道：“好哇！好哇！你们一个个地，都想让孤处置武陵王是吗？”
　　桓冲跪在最前面，朗声道：“武陵王残害士族子弟，若不处置，恐让士族心寒啊！”
　　“士族心寒，”司马昱笑着站起来，“士族心寒，孤就不心寒了吗？”
　　他一把将那本账本摔在了地上：“岭南三郡，苍梧郡和南海郡两郡将近七成的田地都被殷家划归自己。庄园更是奢华无比，那些被略地的百姓被迫流离，你们是忘了当初的流民乱差点要了你们的命吗？”
　　桓温攥紧了拳头，此时他仍坚持着立在一旁。
　　“都说岭南偏远，你们是当孤看不到，要在岭南称王啊！”司马昱指着下方桓冲的方向怒道。
　　殷家和桓家是姻亲，此时桓家亦脱不了干系。
　　士族见状，纷纷沉默了下来。
　　桓温则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上前一步，跪在了司马昱面前：“官家明鉴，殷家如此猖獗，实在不能容忍。我桓家与殷家有姻亲，此时不便多言。这件事既然有证据，那还请官家严查。若有罪责，我桓家愿意一起承担。”
　　“五服之亲，若殷家事为真，你们自然逃不了干系。”司马昱冷笑一声，讽刺道。
　　桓温听出他的意思，可也不肯就此罢休，于是道：“殷家之事，还请官家明察。但武陵王之罪，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也请官家给我们一个交代！”
　　桓温这是在威胁司马昱。桓温可以承担兼并土地的罪责，但司马昱也必须处置司马晞。这是以一换一的交易，但他愿意换。
　　司马昱背在后面的手不禁攥紧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司马晞，最终道：“武陵王，这罪，你可认？”
　　司马晞浅浅地笑了一下，对司马昱磕了一个头，朗声道：“臣，认罪。”
　　“将武陵王押入大牢。”司马昱最终无奈地说道。
　　司马晞却笑着回道：“谢官家。”
　　上前地两个侍卫立在了司马晞身后。他缓缓起身，转头走出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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