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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无名10
张喻玫买到糯米粉的时候,已经很晚,梧桐树影倾斜了整条街道。路灯下她拎着红色塑料袋,往家里走去。郑溯鹃可不会是那么贪嘴的人,记忆里,她是一个极传统的母亲,在任何时候说话都轻声细语,更是和时髦没有任何关系。母亲总是以安静的面孔度过她认为应该是陈旧泛黄的岁月,喻玫从来没想过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和经历,直到今天,张喻玫自然并不会因为母亲摔了骨头就变得愚钝,相反,陈小马和母亲之间怪异的气氛、母亲单独留下他在病房里,都仿佛在引诱着她追寻源头——陈小马闯入她人生的真正源头。
还记得的,也是这样的情景,在更深露重的晚上,一样的路灯与风,只是她今晚没穿那条蓝色的裙子。陈小马跟着她,脚步声中没有良县人的拘谨和沉重,她反而听出一种洒脱。停下来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喻玫脑海一阵混乱,后来就是带他回家,一起去了北京,见到了小碗和景山,告别的时候以为两人也就这样了,忽然又在她家门口蹲着,还带来一顿烧麦。
走着走着就到自家院门口,这个小院从喻玫有记忆开始就是现下的模样。已经有厨房的烟雾飘出来,她循着那点暧昧不明的灯光看去——厨房也一直是这样的,两块平整的大理石上放着炉灶,一直没有安装抽油烟机,张少军做饭火气旺,其他人顶多能在他的厨房里待五分钟。
如果她的感觉没错,那么张少军也是知道陈小马的吧。
她又想起那张飘飘然的男人脸来,气质乖巧,仿佛给人以无限的信任;语气调侃,渐渐显露出狐狸的面目;做事又稳妥,让人不由自主听命和依靠。
难怪,在广场的时候,听到她讲电话,他脸色这么慌乱,陈小马为什么这么担心郑溯鹃?他们会是什么关系?
张少军见喻玫一直没回来,就暂时搁置汤圆一事,慢悠悠炒了几个家常菜,又从最里边的调料罐挑出一瓶棕色的油状物,拧开红色的塑料盖子,用一根新筷子蘸了几秒,滴到菜里,溯鹃是很喜欢自己做的鸡枞油的。
“……张叔,”喻玫走进去,看到男人正好把鸡枞油的盖子盖紧,“喏,原来那家早关门了,这是我从超市买到的。”她把手中的塑料袋递过去,很想离开这里,太呛人啊。
“好嘞,喻玫啊,”张少军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接过袋子,大手一挥,刻满了眼角纹的脸扯出个潇洒极了的笑脸,“去院子里等吧,一会儿好了你先吃几个就在家睡下,我去给你妈送就行。”
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天气很冷,陈小马一直跟着,等她停下脚步,他才终于说“张小姐,请等一下”。是个陌生的声音,良县她熟识的人当中,可没有普通话这样标准的,她没理,巴不得走得再快一点,男人似乎耐心到头了,叫住了她。
他记得他是这么说的——“郑玉梅小姐,请等一下”。
当时的喻玫只沉浸于这个人怎么知道她过去的名字的无限猜测中,如今想起来才发觉再没称呼过她“某某小姐”,不过相处之中陈小马多数时候都呈现出这种第一回遇见的绅士来。
然后呢,自己又说了什么?
——哦,她说“太冷了,回家说吧”,就把陌生的男的拎回家去。
明明都不遥远,却已经都是故事,今天倒不冷。张喻玫叹口气,回过神来,眼前放下一个搪瓷碗和几个小碟子,碗里是甜白酒煮的大汤圆,碟子里有炒藕丁、炒木耳、炒卷粉,张少军做饭正是这个风格,几乎不会放过多的佐料,豆腐是豆腐,葱是葱,清清白白。
看过去,厨房的灯已经灭了有一会儿,张少军去医院了。她夹了碟子中的藕丁,鸡枞油的香味在舌间几番缱绻,郑溯鹃喜欢的味道。
刷了会儿手机,赵和芸在朋友圈发了今晚跳舞的视频,花团锦簇的,很热闹,好多同事给她点赞。年级群在讨论模拟考和冲刺计划的事,年级组长说下周就得开始周六补课了,初三的孩子面临的现状是残酷的,毕竟只是县份上的普通初中,升学率最多的时候也就百分之六十,不得不再抓紧一点,曾经喻玫觉得自己可以这样抓紧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辈子。又叹口气,想起上回离开北京时候陈小马关于她教书这件事发表的只言片语,她忽然一阵心烦,又刷新了微信界面,陈小马仍旧没有消息,聊什么聊那么久,难道陈小马真的有可能是她的……
喻玫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人与人之间都并非某种天定的事物在操纵,只是人的刻意罢了,刻意寻找,可以认识,可以介入,可以陪伴。心里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堵住了,一种浓浓的失意和落拓,疯狂滋长。是了,陈小马今天出发前还说呢,他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们是一个妈妈,陈小马跟他们不是一个妈妈。
强忍着情绪最终还是没有闯去医院,她只是一口一口吃完了张少军留给她的所有食物,洗漱好后,打算一睡了之,竟没想到张少军居然又回来了。他这么晚还回来了,郑溯鹃那里又是必须得有人守着的,那么是谁守着她就显而易见。
“张叔,”喻玫语气中的冷淡蔓延开来,张少军看着她发红的眼睛,那里边很像郑溯鹃年轻的时候,黑白分明,时时刻刻这么看着你,好像其中蕴着千丝万缕,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张少军心里一阵发毛,知道今晚是逃不过去了,他在心里煎熬着,祈祷喻玫别问出太直接的话题,只听喻玫薄薄的唇动了,“您能跟我说说您和我妈的事吗?”
她没问陈小马。
张少军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愣怔,这个“女儿”从来没有跟他交流过日常生活以外的问题,更何况是在这个家里如此敏感的话题,势必会提及她父亲。张喻玫性情冷静克制,聪慧通透,这都是十几年一起生活,张少军看出来的,她如今又经历了婚姻——还是自己当初一力撮合最终却完全失败的婚姻,心中必然有极其鲜明的新认知,但是她也依旧敏感拧巴,看着那双眼睛,自己真的要告诉她一切吗?
不,他答应了溯鹃,永远守口如瓶。
脑海中做出了选择,张少军笑起来,引着喻玫在树下的棋牌桌旁对坐,“想听我跟你妈的故事?那可很久远了,我想想从哪儿说起。”
“我第一次见到她,下了一场很大的雨。”看着早已凋零的洒金碧桃,张少军悠悠开口。
从黄溪镇到良县,郑溯鹃拿着仅有的鸡枞油和几个干粮出门投奔喻家那天,下了一场大暴雨,就是那场难得一见的大暴雨困住了已经参军的小伙子张少军和还是个小孩子的郑溯鹃。
张少军比郑溯鹃大五岁,吃了郑溯鹃一截红薯后,小伙子把衣服拉到头顶,迎着雨势冲出去,此后很久都没见过。留给溯鹃的也就是一个被雨水和记忆同时冲刷而越发模糊的背影。
中间又是十年过去,他在良县的街上撞见她,奇怪的是明明变化更大的是郑溯鹃,他却一眼就认出来,而溯鹃慌乱一阵,还是没想起来他是谁。张少军性子刚强爽快,倒不多想,拍拍已经是成熟样貌的郑溯鹃的一边肩膀,“我叫张少军,看你长得眼熟,交个朋友。”
郑溯鹃原本慌张,见他穿着军装,也放下心来,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应这个男人的热情,说了句“我叫郑溯鹃”就走了,依旧是急匆匆的。张少军感觉到这个女子已经没有了小时候乍见之下的灵气,但他只以为是女子成长必经之路,直到后来,他才知道那时候的郑溯鹃正处于又一次的人生大低谷。
而郑溯鹃迄今为止遭遇人生中两次巨大挫折之时,都遇到了张少军。
……
“什么低谷?”喻玫听得入迷,恍然发觉郑溯鹃也有那么年轻的时候。
张少军对她的问题恍若未闻。
“我记得你妈跟我说过你小时候是想学跳舞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喻玫诧异,一时也忘了追问。
“因为你妈妈年轻的时候是舞团的,跳得极好,你很小的时候,跟她去过舞团,见过那里的好,我记得她那时候,还想一直跳到北京□□去。”随着张少军话音落地,喻玫仿佛忽的置身八九十年代,那里有鲜活的年轻女子,她们健康、神采飞扬,她们野心勃勃。
舞团和新建的军区就在一片,张少军很快就再次见到郑溯鹃,他心想,自己一定要拦住她,问一问,就是是哪个“素娟”,还有,她还记不记得曾经在一场大雨里,和他躲在同一个拥挤狭窄的山洞里。
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郑溯鹃正在舞台上,穿着军装,高抬腿,跳过无数遍的《红色娘子军》。然而那张脸上一点没有舞台上应该有的神采,只有无尽的疲惫。
张少军看着揪心,去到后台找她。她听说有军人要见她,脸上闪过迷茫,和他对视后才平静下来,只是依旧疑惑。张少军觉得这个女子这几年一定过得不好。他一直记得那天的雨里,她虽然如此弱小,然而脸上充满了韧性与某种希望,而今已经无法在她的脸上觅到那种灵气的踪影。
“同志您好。”郑溯鹃缓缓开口。
“你好,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张少军见她一脸严肃,不好说太过火的话,只好小心翼翼问道。
“嗯,溯鹃,溯洄从之,杜鹃啼血。”郑溯鹃当时没空分出心思给这个新认识的军人,只好他问什么就答什么。溯洄从之,杜鹃啼血,这是那个人在某次看到舞团表演名单的时候终于发现她的名字不是“素娟”,有些许不好意思地笑着跟她解释,“原来是溯洄从之,杜鹃啼血,溯鹃,好名字啊。”
张少军骨子里实在大男子主义,又是在军营里混了多年,打心底里讨厌这些“歌舞升平”的做派,只是溯鹃在台上跳舞,他由衷觉得美得心惊。后来他们在一起,郑溯鹃也离开了舞团,此后就没有再跳舞,自然也没有去过一次北京城。
……
也已经很深沉,手机沉默着,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喻玫心想,或许那个病房里,陈小马也像自己一样,正在听取一个遥远又无比亲切的故事。仿佛追随着张少军的声音,她真的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溯鹃还会穿彩色的衣服,许许多多的女子围着她,大声说笑,还有女人捏她的脸颊,带着一种哀伤的语气,“真像她爸爸啊……”
这些像是发生在梦里的场景,居然是生长于现实的。喻玫再次感受到命运那不可控、时间那回环曲折的力量。
“为什么,我妈她为什么就不跳舞了?”喻玫有太多的疑问,想到溯鹃曾经见过溯鹃把压箱底的练功服找出来晾晒,在阳光下,白头发,眼角纹,白色的练功服就这么飘荡。
思绪飘散到过去的某个午后,她在屋内写作业,即将高考。
忽然传来张少军的声音,张喻玫随之灵魂回归现实。
“那段时间,她舞团里最要好的姐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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