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

　　推开咖啡厅的门，屋里的暖气扑进面上，外面飘着小小的雪花。暮迟裹在羽绒服里，手里的东西松了松，在店里张望。
　　初五的街上还是很热闹，那种过年的氛围依旧延续在空气里。咖啡店里也不缺客人。
　　“这儿！”
　　暮迟怔愣一瞬，看到一张熟悉至极的脸，手从黑色大衣里伸出来冲她招手。
　　江桥笑得呵呵的，不知道在傻乐什么。旁边坐着低着头沉默的另一个男生，抿着唇，神色复杂。
　　暮迟走过去，在小圆桌的第三把空椅子上坐下，手中的纸袋落在地上。
　　她解下围巾，身体回了温，长舒口气：“嗨。”
　　张潇抬起头，冲她笑笑。
　　“你怎么在这？”暮迟把围巾搭在椅背上，转头看江桥。
　　“他约的啊。”江桥伸手指张潇。
　　“那你看到我一点都不惊讶？”
　　江桥只是点点头，手一伸让她听张潇讲。
　　“嗯，是我约的。”张潇的手掌握着面前的咖啡杯，指节不自觉弯曲，“我是……想给你们道歉。”
　　“道歉？”暮迟疑惑。
　　服务员拿着菜单过来，店内喧嚷，他弯下腰问暮迟要点什么。
　　“拿铁就好，谢谢。”暮迟随口道，服务员走了之后回过身，“道什么歉？”
　　张潇眉头微微蹙起来，然后又展开，长舒一口气终于搭好开口的梯子。
　　他把手从杯壁上拿下，端坐好，眼神里透着隐约的愧疚，但睫毛遮着，看不太真切。
　　江桥轻轻抬身，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把椅子朝暮迟那挪了一点点，然后斜身靠着椅背，手撑着脸，只微微抬起眼皮。
　　暮迟斜他一眼。
　　坐的这么舒适，拽啥呢？
　　“交往过密，是我举报的。所以要和你们道歉，对不起。”张潇放在大腿上的手下意识握紧。
　　“……原来是你啊？”拿铁被上到桌上，暮迟端起来抿了一口。
　　她这一句是疑问句，这毫无疑问。可听起来没什么感情的融入，张潇只看得到她眉毛扬了一下，是在惊讶。
　　江桥听了勾起唇，垂头抻了抻胳膊，“哎”一声。他没先跟张潇说话，反倒是食指在暮迟椅子的扶手上点了点：“怎么想？”
　　“不怎么想啊。”暮迟面上很平静，抬眼看张潇。
　　“张潇，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暮迟身体前倾了一些，温和地笑着。
　　这是一种倾听者惯用的姿势。她平常给大家的印象又是温柔明事理那一类的，看着也没什么攻击性。
　　这种可信任感是会让人忍不住想开口的。
　　暮迟确实没什么波澜，要是他不提，这个事早就被遗忘在记忆角落了。
　　“……”张潇感到嘴唇失去水分，抿了一下，“我就，很不服。”
　　“大家都知道你俩关系好，所以你俩就光明正大地天天在楼道里、在教室里随时讲题随时学习，大家都很喜欢你们。分班前是分班后还是，你俩一起进步，多好的事。”
　　“可明明都是讲题讨论，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怎么你们就真的在进步呢？”
　　“凭什么我不行啊？我怎么还停在原地呢？”
　　“我就是……”
　　张潇就这么几句话，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眶发红，唇因为情绪的浮动微颤起来。
　　他脸色有些苍白，换了口气接着道：
　　“羡慕也嫉妒。可我也挺讨厌这样的自己的，我嫉妒你们，有时候又不得不去问你们题。因为有的方面你们确实是佼佼者，这毋庸置疑的。”
　　“老师把你们叫到办公室之后我竟然还窃喜过，如果你们‘交往过密’走的太近被坐实受了处分，大家大概都会揶揄你们，你们的影响力和吸引力还会这么大吗……但没过多久，我发现自己的想法太低下了、太龌龊了，我做的是不对的。所以，对不起。如果可以，请原谅我。”
　　“对不起。”这是他说的第三遍。
　　他站起来，欠身鞠了一躬。咖啡馆里有人侧目，也只停了一瞬便又投入新年的欢笑中。张潇没起身，目光看着桌上的三杯咖啡。
　　直到一只手拍拍他的肩，江桥说：“好啦，起来起来，这么多人呢。”
　　他又被按回椅子里，忐忑地看着暮迟和江桥。
　　暮迟被咖啡杯里腾出的热气蒸得眯了眯眼，道：“没事的，啊，没事的。”
　　“说出来会不会好受一点？”杯子被搁下，“有次自习教室里你问我题，我就说怎么感觉你不对劲呢，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其实羡慕、嫉妒甚至是不服气，都很正常啊。”暮迟双手交叠在膝上，认真地看张潇，“名次这个东西在现在就是起起伏伏的，你太在意就会成枷锁。你是不是给自己压力太大了，总想挤破头去向上？这没错，人都想往高处走。”
　　“但你别忘了，你在1班，本身就是优秀者云集的地方。你的起点很高啊，大家又都很努力，到了一定高度上升肯定会难，不用太急。”
　　张潇心里五味杂陈：“可你本来也能在1班。”
　　“这不是没在所以一直在努力爬山嘛。”暮迟耸耸肩，和江桥对视一眼，“我们俩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也就惊讶了一下吧，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没给我们俩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大家期末都忙。你不要老想这个了，都过去了。我觉得，你那时只是被情绪短暂地控制了一下，又不是一直憋着坏点子。我俩都接受你的道歉啦。”
　　暮迟能理解张潇纠结的地方。
　　原来是一个班的同学，分到不同的班级，她和江桥依旧交好依旧并肩。他们向上爬，他也努力跋涉，但成效却并不明显。这个时候老师偏偏还推崇他们间“互帮互助”的方法。
　　慌张、无措、不甘。
　　青春期特有的一种浓烈自尊心在此刻凸显起主体作用，他想赢，所以出了一个下下策。
　　异性关系在这个时期是敏感的，稍稍一点流言就会让人生出距离。即使江桥和暮迟关系再好，双方都没那个意思，总不能不受影响。
　　他们这么受欢迎，能力又这么强。
　　或许不是最优秀的，也备受瞩目。
　　张潇所纠结的，无非就是“为什么不是我”和“如果是我”的问题。
　　我也很努力提升自己，为什么有进步的、被看到的不是我呢？
　　如果是我，我也会结识更多的人吗？
　　江桥看他眼红红的，给他递了张纸巾：“我知道是你。”
　　“你知道……？”张潇迟疑着接过，在手里绞起来，纸上顿时多了纠结的褶皱。
　　“嗯。”江桥点头，“潇啊，你这人根本藏不住事儿。”
　　“你怎么知道的？”暮迟也直起身来，几乎和张潇同时开口。
　　江桥稍微回想：“被叫到办公室之后有几次班里自习，我们去自习教室了，他来问我题欲言又止的。平常都不这样，突然支支吾吾很难不怀疑啊。”
　　“然后你们也在那次，他跟其他人过来问你英语，脸色很不自然，你还问他是不是不舒服。”江桥说，“我就觉得不对劲，怀疑越来越深。”
　　张潇听完，表情没了一开始的复杂，只剩两种情绪——尴尬和羞愧。一阵无言，他重重叹息。
　　同学都做了一年，平常关系也不错的，大家彼此都有一定的了解。只是没想到江桥这么细啊。
　　“好啦你，说开不就行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江桥端杯和他碰了一下，“都是朋友，我俩真都没当回事。”
　　“谢谢。”张潇和他们分别碰了一下。
　　咖啡液在杯壁上盘旋一圈，又稳稳落回杯中。三人各自喝了一口，代表事情到此为止。
　　少年时代解决问题分两个情况，一是大家都不愿意低头，势必要争高低输赢；二是损失最小化，大家恢复如常和好如旧，让可大可小的插曲就此终止。
　　张潇就在这一刻认识到面前的这两个人为什么受欢迎，有天然的可靠感和亲和力。
　　同样的年纪，却不为了这种小事而纠结，而是坚定地、无畏地往前走。
　　少年意气时，不惧万难至。
　　“来，笑一个，你原来和杰瑞不挺乐观嘛。”暮迟掏出手机对准他，在张潇有些僵硬的笑中按了快门，“人这一辈子，无非就是面临挫折和接受挫折，最后抚平创伤的过程。”
　　“以后继续一起努力吧？你有需要我肯定是尽全力的啊。”她笑的依旧温柔有力。
　　江桥也附和着，轻推了他一下：“我也是，大家都是互帮互助的，共勉。”
　　张潇的视线在他俩身上流连，终于跨过了愧疚的坎，如释重负地笑了。
　　暮迟和江桥的心也都定下来。
　　“给。”暮迟给张潇一个袋子，“毕竟新年嘛，新年快乐。”
　　“这是什么？”张潇接过来，取出来一本硬皮书，他没听过，看名字应该是文学类。
　　江桥“啧”一声，转过头：“我怎么没有？”
　　“……有。”另一个白色纸袋递给他，指尖不小心剐蹭到他手心，江桥眉梢微抬一点，暮迟不动声色收回手。
　　“来之前正好和卿伊去商场逛了逛嘛。”她解释道。
　　张潇怔住：“我都没准备。”
　　“没事没事，我又不是为了回礼。”暮迟毫不在意地摆手，“也不知道你爱不爱看书，我之前看过这本还挺好的。”
　　江桥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指尖碰触的一瞬间，软软的，几乎无阻力。
　　是黑灰色的羊绒围巾，简约款。
　　江桥的眼睛亮起来：“给我的啊？”
　　“给我的行了吧？都到你手里了还能是我的？”暮迟喝光咖啡，“新年礼物。”
　　“还挺搭我今天衣服的你觉不觉得？”他的手指在围巾上划了划，最后在脖子上比划比划，一脸期盼地看着这两人。
　　张潇突然很想笑。
　　暮迟移开眼：“没想到今天能见到你，本来是过两天给你的。其实买的有点晚了，都开春了。”
　　“没事啊，今天还挺冷的，我一会就戴。谢谢你呀谢谢你。”最后一句几乎是唱出来的。
　　暮迟的新年礼物，大年初一就收到了。是她之前提了一嘴的香薰蜡烛，还有个新杯子——因为江桥知道她原来那个杯子一股难以洗掉的咖啡味了。
　　江桥总记住她随口的一句话，然后惊喜就来了。
　　咖啡馆人来人往，客人走了一批又一批。来都来了，张潇付完钱，他们又坐着聊了一会。
　　“虽然不太合适，但能不能问你们个问题？”张潇小心翼翼地开口。
　　“什么？”江桥问。
　　“你俩真的，就，只是朋友？”一句话掰成三瓣了。
　　“嗯……”心里被突如其来触了一下，暮迟垂眸，喉咙模糊不清地发出音节。
　　“啊，这个。”江桥看她一眼，反问，“我俩不像？”
　　“不是，不是哈，就问问。”张潇忙摆手表示自己没别的意思。
　　江桥点点头，不知想到什么又笑起来。

　　“……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了嘛，高一的时候。”江桥摩挲着杯沿，“你别瞎想啊，再来一次我真跟你急了。”
　　张潇连忙答应：“没。”
　　“总之，还是谢谢你们。”走之前，张潇再次道了声谢，“开学我们一起努力。”
　　“嗯！”暮迟点头。

　　进了春天的风是没有冬天那么割人了。江桥和暮迟站在咖啡厅门口看着张潇的背影，良久没人说话。
　　“走呗？四点了，不早了。”江桥看了看表，打破宁静。
　　暮迟的思考被打破，转头看他时，先看到垂下来的围巾。
　　“走。”她视线移到他脸上，笑笑。
　　“看的什么？”江桥问。
　　她走在前面，嘟哝一句：“系的有点丑。”
　　“啊？难看吗？”江桥下一秒就跟上来，在她面前倒着走，手放在围巾下端虚握。
　　“看路啊！”暮迟伸手给他转回去。
　　不丑。
　　她买的时候就是想着他有这么个大衣，搭起来应该不错。就算搭别的衣服也不会难看，毕竟他这长相摆在那。
　　没想到今天就看到效果了。她不得不在心里感叹自己的搭配能力。
　　“我很喜欢。”江桥轻轻说，“谢谢。”
　　“不客气。”她歪头，笑的官方，有点耳热。
　　她下巴埋在围巾里，于是想当然觉得是热量从下往上传导了。
　　“那你觉得系的不好，你给我系呗？”江桥又倾身，边走边探头问她，眼神湿润亮莹，带着期盼。
　　暮迟瞥他一眼：“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幼儿园老师啊你。江桥笑了。
　　“不行，你买的，你系更有意义，还能起指导作用。”江桥耍赖。
　　这是一条商业街，人平常流量就大，此刻又逢佳节，都开始日落了人潮依旧不息。
　　江桥就一直说话蛊惑她，有一种“你买的你负责教不然我就丑着”的无赖感。
　　“不丑，我骗你的。”她心神不稳了，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移开眼。
　　“哦。”
　　“那你也给我系一下。”江桥伸手，晃了晃她衣袖，“求你了。”
　　呼吸一滞。暮迟半侧身子看向他，眼睛里犹疑又无可奈何。
　　反应过来时，江桥的围巾已经系好了，安静垂在胸前。
　　“行了吧！这么大人了耍赖第一名……”暮迟系完就看向别处，嘴上不饶人。
　　江桥低低的笑，看着她有些发丝跑出来凌乱着，最后视线落回自己的围巾上。
　　怎么有点眼熟？
　　他又看了看暮迟的围巾。
　　哦，同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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