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了眼疾后朕看谁都是美人

　　午后，福宁宫内静悄悄的，只有陛下的寝殿内一片忙碌。
　　太医院的徐院首递给刘荣一碗汤药，对方默不作声地接过了，然后坐在床边的圆凳上，低低地唤着皇帝。
　　“陛下，该吃药了。”

　　床铺上躺着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少年，即使此刻双目紧闭，仍能看出眉眼俊俏，只是面色苍白，原本丰润的脸颊也略微有些瘦削，额上包着一块洁白的纱布，更衬得秀发如墨。
　　可一连呼唤了好几声，少年都半分反应也无。

　　“还是得慢慢灌将进去，”严垚叹了口气，“我来吧。”
　　刘荣抢白道：“严大人不眠不休地着实辛苦，您先休憩片刻，这点下官来即可。”

　　严垚推辞了几下后也就不再坚持，深深地看了床上躺着的景瑛一眼，他这小表弟自从坠马后已然昏睡五天了，无论是太后的殷殷呼唤还是亲近大臣的哭天抹泪，天子都一副沉睡不醒的模样。
　　太医院用尽了法子，严垚都看在心里，那一碗碗院首亲手熬制的汤药，御膳房精心准备的药膳，都流水似的送过来，但总不见好。

　　朝中一时间也是人心惶惶，严垚退出福宁宫，还是心中烦躁，索性去内阁看望周悬，他向来敬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老师，甚至没少被人耻笑，但在严垚心里，被人诟病的周悬是绝对担当得起披肝沥血这一称谓的。

　　那可是平湖先生啊。

　　身有残缺无妻无子，两袖清风深居简出，可他为何生在周家呢？严垚记得自己状元及第后大醉一场，晕着头扯住周悬的衣角，哭着说自己为何是先长公主的独子，自己赴琼林宴心中有愧，别人私下看自己的眼光也让他如坐针毡。
　　当时周悬满身酒气，但面皮上一丝也不显，只是把一碗烧刀子递到严垚嘴边，强逼着他喝了下去，状元郎被灼得双目通红，大咳不止。
　　痛快了吗？

　　周悬当时是这样问自己的。
　　吃醉了酒就睡一觉，过两天沐浴一番什么也没有了，可你的血脉肺腑是生来就注定的，不可能自己扒骨抽筋洗涤干净，更不能享用了这身份带来的好处后，连点流言蜚语都受不了。

　　我若不是生在周家，不可能有今天的地位。周悬很慢地喝着酒说，人不能太贪心，什么都有，什么都要。

　　严垚摸索着端起那碗烈酒，咬牙猛灌一口，被几位家仆背出去哇哇吐了一场，回来一抹眼泪说，真痛快。

　　*

　　周悬并不在内阁里。
　　三位内阁大臣，屈宣、王轶，鲍文华倒是都在，还有礼部的几位侍郎，正围坐一起不知说些什么。
　　严垚迈着长腿踏进去，低头行礼：“不知诸位大人在此商谈何事？”

　　“正念叨你呢，”鲍文华笑道，“可巧你来了，陛下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严垚叹口气，“足足五日了……没见醒。”

　　屈宣用手支着头，疲累地靠在一张雕花屏椅上，慢慢地说：“太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有冲喜之意，你怎么看？”
　　“冲喜？”严垚惊讶地抬头，“给陛下娶妻，这是太后的意思吗？”

　　“对，这会正和礼部几位大人商讨，”屈宣答道，“于情于理，都是可以的，民间信这个，我朝也不是没有此等先例，再考虑她老人家的舐犊之心，只是……总觉得会不会太过匆忙。”

　　陛下是腊月的生辰，那时就年满十八，如今这岁数也正合适，但想到病榻上昏睡不醒的景瑛，严垚还是本能觉得有些过于着急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鲍文华脸色阴沉下来，“陛下大婚是朝中大事，选秀、祭祖，昭告天下，都得按部就班才行，少说也得俩月的功夫，如今慌慌张张地就选了人，也未免儿戏。”
　　几位礼部官员也跟着点头。

　　严垚思考了会，说不出所以然，就迟疑着问道：“那周大人的意思呢？”
　　王轶苦笑：“首辅说了，单凭周太后做主。”

　　“那早早备下也没什么，虽说匆忙，儿女婚姻不都由父母做主吗。”严垚也放下心来，连轴转让他此时头昏脑涨，于是也就站起身来，拱拱手就要告辞。

　　出乎他意料的是，刚走出门，鲍文华就追上来，吞吞吐吐地低声道：“还望你私下再劝劝太后，此事操之过急，目前还是以陛下的伤情为重啊。”
　　严垚有些奇怪地看着鲍文华，他向来明哲保身浑水摸鱼，怎么对冲喜一事如此介意，但自己腹内饥渴难耐，于是也就含糊应承下来，对方脸色才稍霁，拱拱手就回屋了。

　　严垚困顿得厉害，心里还是担忧着陛下的伤势，回到户部大堂，在偏殿内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再也吃不下去，歪歪斜斜地差点睡着，正迷糊着感觉有人在呼唤自己，一睁眼，看到了张谄媚的小肥脸。
　　这不就是户部左侍郎沈之矜吗？前段日子不知为何得罪了陛下，被罚俸三月，那原本兢兢业业拍马屁的狐狸立马蔫吧了，整日里悄无声息地不怎么说话，这会儿却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

　　“严大人不要在这里睡，容易着凉，”沈之矜殷切地凑上来，“在旁边的床榻歇息一会吧，最起码有被褥，舒服点。”
　　“无妨，”严垚揉着自己的眉心，“一会就好了。”

　　沈之矜的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如今伤势如何，可有好转的迹象？”
　　严垚摇摇头，他太累了，一句话也不想说。
　　那小肥狐狸觑着他的脸色，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就自己笑吟吟地转过话题：“听说太后那边放出口风，想为陛下大婚冲喜呢。”

　　“哦？”严垚随口接道，“大家都已知晓了，那看来太后心意已决啊。”
　　“那可不，”沈之矜摇头晃脑，“这下也不用内务府再搞什么大张旗鼓的选秀了，太后娘家未出阁的女子有好几位呢，再挑些知书达理的……不过选了谁不还是她老人家说了算，但这样也好，不用再铺张浪费银子，保佑陛下也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严垚抬起头，眉心处已经被自己掐出一小块红印来：“周家女儿都出名的贤良淑德，跟陛下也是亲上加亲，如此也甚好，你我做臣子的，自然希望陛下早日醒来。”
　　沈之矜笑吟吟地：“那是自然，但……严大人可曾想过，如若陛下不愿呢？”

　　这点严垚并不是没有想到，相反，在他刚听说冲喜一事后，第一反应就是，陛下可能不大乐意。
　　陛下想自立羽翼的心思太明显，而开国至今，周家已出过两位太后，后宫妃嫔也有好几位，再加上前朝的扶持，可谓权势滔天，这种情况下，陛下真的希望自己昏睡时，再给他抬进来一位姓周的皇后吗。

　　如若……严垚不敢想最坏的结果。
　　如若陛下醒不过来了呢。

　　他头又痛起来，可这种事自己也无能为力，只得再次掐住自己的眉心，想驱散这种烦躁不安的疼痛。

　　“下官听说过，有些人哪怕昏睡不醒，也是能听见外界的声音，”沈之矜状似无意地说，“唉，也不知道咱们的日夜呼唤，能不能让陛下听见，然后早日醒来，如果可以，下官真恨不得以身替陛下……”
　　严垚微微睁大了眼睛，不留痕迹地打量这个自己之前从未放在心上的沈之矜。
　　他在暗示什么？

　　严垚没有接过这个话题，而是放下手轻叹一声：“如若可以的话，咱做臣子的，谁不愿替了陛下的病疾呢？”
　　沈之矜笑着点点头，随便扯了两句，就悄然离开。
　　等到那一团绯袍消失在户部大堂外时，严垚才咬牙站起来，仰头猛灌了一碗又苦又涩的酽茶，把那茶盏丢在桌上，就径直往福宁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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