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浅梦

　　第二间房距离第一间房并不远，走了约莫十分钟，便到了房门前。
　　这次房间看上去寻常了许多，是富贵人家常见的雕花木门，上面透出一些昏暗的灯光。
　　贺略恒没有多说什么，推门进入。
　　这次的房间比上一间要宽敞许多，四个角落与房中央都燃着烛火，令人惊讶的是，这个房里居然挂着无数的人像画卷。
　　画卷大小相同，画中人的装扮均是贺略一族的异族服饰，带着高高的帽子，上面绣着贺略象征性的图腾，乍一看去，相差无几。
　　可最让卫殊感到不祥的，是这些画像之中错落挂着的布袋子。
　　他看不清布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但空气中却蔓延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气息。
　　“说说吧，这次又是什么把戏？”
　　“这些都是在最后那一场大战中，牺牲的我族战士，他们每一位都是真正的英雄，即使天道不公，命丧黄泉，但今日，我们要你一个个记清他们的面容，为他们不甘的冤魂奏一首安魂曲。”
　　卫殊倨傲地抬起头，端详了一下整个房间的布局。他走到一副画像面前，说：“战争无情，刀剑无眼，上了战场，自古将士几人还？你如今要我记住他们的面容，还妄想能将他们从黄泉下带回来不成？”
　　贺略恒轻蔑一笑。
　　“不，这里共有一千三百九十九幅画卷，其中有一副，是我们的王，亦是我主人的父亲，贺略莛的画像，当日你残暴不仁，竟毁他尸首，今日，你要在这画像中找到属于他的那幅，将它亲手带到主人面前，用来交换你所求之人。若你找错，或空手走出这个房间，那就等着给那少年收尸吧。”
　　说完，贺略恒打开了另一扇门，他从房间走出去，关门前，他面无表情地对卫殊说：“两扇门都没有上锁，你若受不了，可以出来。他人性命，又怎能比自己的身体重要？”
　　说完，门吱呀一声关闭，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下卫殊一个以及满房间的画像。
　　卫殊有些疑惑，虽说画像不少，可在其中找到贺略莛也并非难事，恐怕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瑾璋还在等着他，事不宜迟，卫殊马上小心谨慎地用目光在画像中搜寻着。
　　而就在这时，他身边的一个挂在画像后的布袋子突然炸裂，满天的粉尘飘散起来，将画像染得面目全非。
　　一股冲鼻的苦涩味扑面而来，卫殊心头一紧，布袋子里装的居然不是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遇水则沸的生石灰，看来对方是想戏弄他一番，看着他在房间里苦苦挣扎，痛苦死去。
　　卫殊只好屏息后退，避开漫天飞舞的粉尘，可还是不小心吸入了一点，鼻腔立马便感觉到灼烧的痛觉。
　　他的心中一沉，若房间里所有的布袋都炸裂，他的双目必然会被生石灰灼至失明，方才受损的听力也让他的反应速度大打折扣，昼时连呼吸都无法进行，只能生生窒息，死在这个房间里。
　　卫殊知道这是生死攸关的一刻，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第一个布袋炸裂后，房间里又陷入了诡异的寂静，画像上的人仿佛活了过来，每一个人的眼睛都盯着他。
　　这时，卫殊突然注意到刚刚他靠近观察的画像，此刻上面的人已经看不清相貌，粉尘附着在上面，一片斑驳狼藉。
　　他心中似有一丝清明闪过，可还未待他抓住那一瞬间的灵光一闪，他的右上方又传来了布袋炸裂的声音。
　　卫殊心中咒骂一声，只好又闪身躲避，可随着这第二个布袋的炸裂，隐于暗处的人似乎不想再给他喘息的机会，第三个，第四个……无数的布袋都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漫天的生石灰，卫殊双眼已被灼热感刺得无法睁开，每呼吸一口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他只好紧闭眼睛，伛偻下身躯，将脸埋于臂弯之中，在用性命争取来的几秒时间内整理思绪。
　　周围都黑了下来，卫殊回想那被生石灰沾染的画卷，他心中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要一睁眼，双目必然要被灼烧至失明，若他猜错了……
　　就在他尚有一丝犹豫的时候，瑾璋那染血的面孔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卫殊心头一震，这祸事本就因他而起，瑾璋只是无辜受到牵连。无论如何，他都必须要保瑾璋周全，即使是牺牲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卫殊不再犹豫，他将最后一口空气吸尽，闭着双眼，站直身子，双手握拳，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地上凶狠一击。
　　坚硬的地板被卫殊这拼死一击砸出两个深坑，凌冽的拳风将他身边的石灰吹散，卫殊趁着这千载难逢的一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用目光在房子每个角落搜寻。
　　突然，他看到在房顶最高的地方，零零散散地挂着几副画卷，但画卷的周围，却没有一个布袋子。
　　卫殊屈身蓄力，正想运功跃上房梁取画，可就在这一瞬间，房子里剩余的所有布袋竟同时炸裂开来，整个房间已没有一处可躲，若不立刻夺门而出，他必死无疑。
　　然而卫殊的动作却丝毫不受影响，他甚至像没察觉到一般，纵身一跃，便飞身上梁。
　　双眼的灼痛已经到达极限，他已几乎看不清东西，眼球被生石灰的高热侵蚀，卫殊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彻底失明了。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变得无比漫长，时光像被人按下延长键，卫殊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的最终一战，他高举青海剑，挑开了那副沉重的棺木，贺略莛尚未腐烂的尸首沉睡在其中，他手起刀落，切下了他的头颅。
　　回到这个小小的房间里，卫殊嘴里发出野兽般的怒吼，脸上青筋暴起，他居然还睁大了眼睛，已经没有任何焦距的瞳孔里映出房梁上的几副画卷。
　　接着，他伸出左手，精确无疑地扯住了其中一副，然后脚上用力在房梁上一蹬，整个人借势撞向了高处的窗户，木架窗瞬间被撞得粉碎，卫殊从空中跌落，他已无力再去调整姿势，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面，咳出了一大口血。
　　他已经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只有大块大块的阴影晃动，每一口呼吸都好像吸进一把尖针，将他的五脏六腑都扎了个透。
　　卫殊灰头土脸，全身脱力，甚至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趴在地面上，强迫自己尽快从这种极端的痛苦中恢复过来。
　　就在这紧要关头，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卫殊的前方传来。
　　“卫殊，你现在这凄惨的样子，真像一条苟延残喘的死狗啊。”
　　说话之人语调里尽是压抑多年的仇恨一朝得以疏解的畅快。
　　“怎么说也是一代枭雄，为了一个情字，失了听觉，毁了双目，落得如今下场，我竟也有一丝感慨呢。”
　　“你是谁？贺略秣伽算来只有二十出头，不应是这种声音。”
　　“哈哈哈哈哈，你那耳朵居然还能听出来我的声音不对？这可都是拜你所赐，不过，声音如何也无关紧要了，毕竟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说着，秣伽走上前，从卫殊手中抽走了画卷，画卷上赫然便是贺略莛本人。他用鞋子踩住卫殊的手指，一边碾压一边气定神闲地说道：“但本王子现在心情畅快，还想让你多活一刻，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从这么多画像中，找到属于我父亲的那一幅的？”
　　卫殊忍着手指的剧痛，他还没有见到瑾璋，决不能轻举妄动，此刻拖延时间，让自己尽快恢复才是上策。
　　“石灰粉会破坏画卷，你敬你的父亲如神明，若他的画像真的藏于房中，周围必然不会挂有装着生石灰的布袋子。”
　　贺略秣伽沉默片刻，小心翼翼地将画卷收入袖中，转身走向院子中央的一张雕花长椅坐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还匍匐在地面的卫殊，缓缓开口。
　　“我的父亲是世上最好的人，亦是最强的战士。若当时他没有因急病离世，卫殊，就凭你，想灭我贺略一族，痴人说梦！”
　　他抬头看向天空，“这么多年了，我苟且偷生，过得生不如死，就是为了今天，能亲手了结了你这畜牲的性命。但如今，既然你把我父亲的画像带了出来，那我也说到做到，让你与心上人再见一面，也未尝不可。”
　　卫殊双手骤然握紧，深深抠入泥土之中。
　　“他人在哪里？祸事本就因我而起，与他无关。你放他走，我留下来，任君处置，绝无怨言。”
　　端坐在上的秣伽蓦然爆发出一阵扭曲的大笑，满是刀疤的脸狰狞得如同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这般深情，我太感动了。我这样慈悲为怀的人，怎能不成全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呢？”
　　他有些神经质地摩挲着袖子里的画卷。
　　“可你知道吗？你们重逢的那一刻，就是你真正踏入地狱的开始。卫殊，你一定会后悔与他相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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