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泥巴

　　徐济一路狂奔，只花九日的功夫就走完了平日拖拖拉拉要花上一个半月的路程。他在湄州府衙外跳下马时，那陪了他一路的红鬃马喷着响鼻差点一个趔趄就跪在了地上，没等徐济叫门，红马疲累的一声嘶鸣就把湄州县衙看门的小吏给吵醒了。

　　此时正值午后，和煦的日头暖得人直犯困。睡眼惺忪的小吏趿拉个鞋子跑出来一看，见着是认识的人，咽了咽唾沫把骂人的话收了回去，只揉着眼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徐大人，您回来了啊。”

　　“嗯，”徐济急着想同那湄州刺史讲萧弘的事，“刺史大人可在？我有要事同他相商。”说着系了缰绳，抬腿就要朝里迈。

　　小吏到也没有为难他，只不耐烦地答道，“刺史大人出门勘查河堤去了，眼下不在府衙呢。”

　　“那别驾呢？也不在？”这湄州的河堤永远在修，又永远修不好，他在这呆了小半年，可没见刺史往水边去过一次，徐济不信他偏偏就这会不在。

　　小吏瞧着徐济脸上那一圈胡茬又是孤身一人回来的，便猜他这次进京也没捞着什么好，本不想搭理他的，但这徐主簿去了趟京里还能毫发无伤的回来，估摸着也不是什么一无是处之人，想了想还是顺势卖了个好为上，便凑地更近了些，踮着脚同徐济讲，“别驾大人也勘查河堤去了嘛，城南三十里门口种着一排龙船梅的那处就是。”

　　“多谢。”徐济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往小吏手里塞了两块碎银，转身就离开了湄州衙门。他准备回去换上一匹马再出城去找那刺史。

　　若说萧弘脱逃一事对魏境内其他地方而言不过是件轶闻的话，那对湄州来说就无疑是刺耳的鼓响啰鸣。

　　湄州本就靠近梁国，苛刻的法度使境内归顺的梁人和迁徙而来的魏人积怨颇深，一旦消息走脱，难保梁人们不会借此机会奋起反抗或者湄州府以此为借口再杀一批难以驯服的硬骨头。何况此地还有一个同萧弘往来密切又颇得本地人信赖的杨俨。且萧弘之事，本就是梁魏双方的禁忌，此次缉拿，朝廷甚至都不一定会张贴正式的海捕文书。所以徐济不得不防着些，得在火星点燃前找到湄州刺史，当面说服他做好准备，稳住局面。

　　徐济相信只要这湄州刺史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就应该能明白先发制人的重要性。

　　两碗湃过的浆子下肚，徐济终于觉得自己身上由急躁而生的热气散下去了不少。他粗粗净过面正准备出门去再赁一匹好马就见院门口有个穿着补丁袄子的小孩正伸着脖子朝他屋里探。

　　“长生？”徐济认出了这个嘴馋又爱哭的小长随，当即招手唤他。徐济这次虽然没从京里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但他记得自己屋里还放着两罐李执给他塞的槐花蜜。

　　长生却摇头不肯进来，只扒在门上咬着嘴唇看他。

　　徐济现下来不及和他多说话，从屋里取出个装着蜜浆的小瓦罐并一吊钱放到长生手里就要走，长生却一把揪住了徐济的袍子，还没出声，两包眼泪就漫了出来。

　　徐济知道这下自己是彻底不能一走了之了，遂耐着性子问他，“这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长生抽噎了半晌，把瓦罐和钱又放回徐济手里，声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家里弟弟妹妹都病了，没，没钱吃药，求大人发发善心！”说着利落地跪下去，就要给徐济磕头。

　　徐济一向不习惯这场面，“别别别，你既找上门来了，又不是什么难事，我带你找大夫去便是。”

　　“谢大人慈悲！”长生一下跳了起来，拽着徐济就往街上的药铺去。

　　见长生穿得仍是近两月前的旧袄，甚至还比先前脏了不少，徐济问道，“你姨母呢？我记得你同弟弟妹妹都跟着姨母住，是吗？”

　　长生脚步迟缓了下来，点点头，不敢看徐济，“嗯。姨母跟着其他人去山里挖菌子去了，这几日都不在家。”

　　徐济又问，“那岑夫子呢？他还没回来？”徐济离开湄州前，杨俨就消失不见了。若是他的推断无误，那萧弘的逃离定然也和杨俨的消失脱不了干系。徐济警觉了起来。

　　长生听到徐济问岑夫子，走得更慢了，“没有。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岑夫子了。”

　　徐济见小孩紧张的连走路都快同手同脚了，就没再继续追问。

　　出了药铺，长生手里抓着厚厚的两兜药包，人看起来也轻快了不少。徐济瞧他眼睛盯着卖糖人的摊子不肯挪开，就又摸出一串铜钱，让他自己去挑个喜欢的，再给病中的弟妹也带点零嘴润润嗓子。长生喜出望外，接过铜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许久未见，湄州城里的繁华不仅没有受到萧弘之事的影响，甚至热烈欢闹更甚往昔，街上还有了比先前更多的鞑靼人。徐济望着长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快活身影，心中疑虑的阴云越发积聚。长生先前不是说，湄州城不许卖东西给梁人的么？怎么现在他就能拿着钱直接去用了？是湄州城的规矩变了，还是城里的商贩比府衙更快知道了什么消息？

　　满载而归的长生像是没有看到徐济脸上的不虞般，又得寸进尺地问他能不能送自己回家，还生怕徐济不答应地向他展示了手上被麻绳勒出来的两道印子，垂着脑袋委屈道，“我走惯了没事，但是万一失手摔了这些东西，就太可惜了。”

　　徐济对着这再明显不过的苦肉计失笑，替长生将东西在鞍上拴好，又一把将人提上马，很是心善地准备带人出城。

　　行至半路，徐济见夜幕渐垂，又主动停下来，在路边的茶水铺子上给自己和长生各要了一碗加足了臊子的汤饼。

　　长生风卷残云般地连面汤都喝了个干净，摸着撑到溜圆的肚子由衷地夸赞徐济，“徐主簿，您真是我见过最心善的魏人了。”

　　徐济笑了笑，“那我问你个问题？”

　　“您说。”长生殷勤地将自己挪到了徐济旁边。

　　徐济放下筷子，看向长生，“你今日究竟为什么要一直引着我到你家去？”

　　长生身子一僵，“没，没有啊。”

　　徐济一把钳住了长生想要撤离的胳膊，严厉道：“你从到我家来找我就是计划好的，是不是？！”

　　徐济从未有过这般声色厉苒的时候，长生一下被吓到了，又被他抓得生疼，两行眼泪猝不及防地滚了下来。徐济再接再厉，喝问道，“是不是岑夫子叫你来的？要骗我去做什么？！”

　　“不，不是，”长生一个劲地摇头，又不敢说实话，“是我自己想要你去的。”

　　“为什么？是山里又多了什么东西？”徐济盯着长生，“还是有什么人回来了？”

　　“您怎么知道的？！”长生下意识激动起来，然后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再出声。

　　徐济冷笑一声，“这么说萧弘真是跑到这来了，准备拿湄州人下酒呢。这可真是好算计！”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他面上看着镇定，心中其实已然荒作乱麻。他本以为萧弘就算跑得再快，也不可能敢在自己前面回到梁国，却漏算了消息会跑得比人更快。但只要有心，太子脱离险境的消息很有可能在梁人中间传开来。这无疑将给历经磨难的梁人带来莫大的鼓舞，群情激奋之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而萧弘困在魏都多年，他自己甚至是整个梁国都已被挫骨削皮，不再有任何富贵可言。而今一朝脱身，他想要再起事，就得要积攒钱财，凝聚士气。魏人是所有梁人天然的仇敌，劫掠魏人自然也是他们累积财富最快的方式。

　　湄州城内，本就是梁人多于魏人，再看长生的反应，怕是一切早已经在计划之中了。

　　长生急了，顾不上自己先前还被徐济扭了，一转身拦在徐济面前跪下了，“徐大人，您不能回去。”茶水摊里坐着的众人见这状，以为又是一桩常见的主人教训奴仆的戏码，反倒各自挪开了些，给他们腾出了这僻静的一角。

　　长生讲得磕磕巴巴，“现在回去也来，来不及了。岑夫子说酉时城门落锁为号，咱，咱们瓮中捉鳖。府衙里平日那些欺压我们的魏人，一，一个也跑不掉。太子能回来，就是老天也帮着我们的信号，我们这次必将一举功成。”

　　徐济气得倒仰，“你们知不知道刺史和别驾今日全不在州府之中？！”他已经顾不上骂人，解了缰绳就要往回跑，府衙中多的是被当做苦力和仆从的梁人，真动起来手来，平日里那些娇生惯养的魏人官吏根本不是对手，但就算他再不喜欢那些同僚，他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杀。何况城内还有许多手无寸铁的百姓，他们更不应该替魏国律法和魏人吏胥承担梁人的怒火。

　　长生冲过来抱住徐济的马腿，“岑夫子说府衙里的人格杀勿论。他们也都认得你，但你不是个坏人，我不想你去死！”

　　“多谢你的好意。”徐济俯身拍了拍长生的脑袋，试图让他挪开，但长生仍旧不愿松手。徐济勒住缰绳，向后用力一拽，老马吃痛扬起前蹄，甩开了长生的桎梏，转身朝着城池的方向奔袭而去。

　　徐济行至湄州城下，还没望见城楼上守夜的烛火，就嗅到了空气中飘散着的那股浓重的血腥气。
　　不好！徐济心下惊骇，他知道这城中怕是已经起了变故，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徐济不敢再贸然向前，便想着走小路去城门处打探一番。他策马再往前行了半盏茶的路程，还未等他在旁道的草丛里藏好，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叫嚷，咒骂和惨叫声。夜幕已落，徐济猫着的地方又偏，城墙下的一切他看不真切，只瞧着一个又一个的小黑点伴随着刺耳的嚣叫声四散着倒了下去。

　　难道这湄州城的暴乱已经到了贼子虐杀狂欢的地步？徐济不敢细想此时湄州城中的现状。他虽也曾在卷宗里见过那种血流漂杵的凶残场面，甚至亲身经历了天福末年的那场变故，但这一切终究是隔着一层，而今真要他直面如此场景，他甚至连劫后余生的庆幸都未曾冒出来，就被本能的恐惧和颤栗占据了所有的心绪。

　　徐济尽量压缩着自己的身躯，试图牵着马慢慢离开这片修罗场。但他身后的红鬃马却是被这喧闹和火光刺激到了，在急躁地刨了好几下地面也得不到主人的回应后，马儿仰天一声嘶鸣，想要催促无能胆小的主人快些带他离开此地。

　　城门处的人显然也听到这记声响，在徐济听到他们的喝问前，数支燃着烈火的箭矢就朝他飞了过来。徐济立时跳上马背，策马落荒而逃。

　　那群城门下的乱贼倒是没有继续追上来，路上也没有其他逃跑的身影，城楼下那点细微的喧哗逐渐消散，但徐济伏在马上，听耳边风声呼啸，却觉得自己眼前看到的血色越发清晰。

　　他此时只觉羞愤难当。他是湄州主簿，却救不了城中的同僚，他同情无辜，却在此时扔下城中百姓自顾逃命，他嫌弃长生的欺骗，而此时唯一能想到却只有去他那里再寻得一波帮助。他劝自己说，此时冲进城中也不过白白送死，若是能及时将湄州城的消息传出去，反倒可救更多人。但这是卧薪尝胆的深明大义么？还仅仅只是贪生怕死之下自我安慰的一个借口？徐济理不清自己的思绪，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因愧疚和纠结燃烧着。

　　徐济跑到长生家的村子外，还没来得及琢磨万一遇上村中人盘问要如何开口，就见这山脚下的小村子里竟也星星点点地冒着好几处火光，灼热的热浪中是撕心裂肺的呼救声和肆意放纵的桀桀狞笑。

　　徐济不愿再走，他束起缰绳，一夹马腹，朝着记忆中长生家的居所冲了过去。

　　“长生！长生！”所幸长生一家在村中也算清苦，除了院子里那个毁塌的鸡棚，暂时还没有其他遭受过劫掠的迹象。徐济压着声音在一片黢黑中呼唤着这个不久前试图救他一命的小长随。

　　“徐大人！这里！”在灶口的柴禾堆底下，传出了一个同样压着嗓子的声音。

　　徐济疾步上前，搬开那堆略显稀疏的枯枝，将长生从底下拉了出来。

　　“我就知道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夜色中长生唯有一双眸子还带着点光亮，他对徐济的到来显得既欣喜又兴奋。“多亏了你买的吃食，我把娃儿们都哄住了，才藏到了现在。”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徐济从长生后边又拽出两个孩子，“你家兄妹可都在这了？我要带你们走，出了村口那条路，可还有别的路了？”

　　“有的有的，”长生吃力地挪动着家中唯一值钱的橱柜，试图摇醒正藏着柜子后面的另外两个孩子。“后山还有一条小路，正好可以…”

　　徐济正试图用身上最后的几个铜板哄着那些刚醒过来的孩子别出声，就听得长生只说了一半的话就没声了。“长生？”徐济不确定地又叫了一声。

　　屋中忽然亮起了一个火折子，在倏忽不定的光晕中，徐济看见长生已被人勒住了脖子，他身边那个还没桌腿高的娃娃更是还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响就软软地倒在了橱柜后面。

　　“你这是要干什么？！他们都是梁人！”徐济认出那个举着火折的正是湄州府衙里的一个梁人帮闲。徐济身后的三个孩子看到长生挣扎着乱蹬的双腿，皆吓得哭嚎起来，甚至想跌跌撞撞地想要去替长生解围。徐济不得不展开双臂，手忙脚乱地拦着他们别上前。

　　“那也是魏国人的走狗！魏人的走狗，就该杀！”帮闲似是觉得徐济的声音耳熟，他举着火朝前一晃，想要看个究竟，长生趁人分神，在他胳膊上咬了一口。壮汉吃痛，抬手就朝长生脖子上重重一划，一道血线凌空飞了出去。

　　“畜生！”徐济血涌上头，抄起灶口烧火用的铁钎子就朝人冲了过去，撞开了帮闲要砍向长生的第二下。

　　“原来是京里来的徐主簿！”帮闲这会也认出了徐济，挥着斧头对着他就是一顿毫无章法的挥砍，“这小畜生倒也会挑主子！”

　　徐济竭力吸引着壮汉的注意力，“少废话！你打自己人算什么本事？！有能耐来去找魏人算账！”

　　“说得好！我就应该先杀了你这魏狗，再去杀那群小走狗！”帮闲闻言气力更甚，每一板斧劈下来都带了对魏人的十足恨意。

　　铁器相击之声叮当作响，屋里的三个孩子似乎已经被眼前这场景吓得哭不出声了，徐济只能祈祷他们能机灵点，趁这个时候逃出去。最差最差，这屋里的动静也别再引来更多暴乱的梁人了，这一个他都已经快招架不住了。

　　徐济本就是个寻常书生，能翻墙会骑马还能一口气徒步走上个三五十里路的体魄已算得上是他们这群手无缚鸡之力人中的佼佼者了，但对上日常劈柴挑水饮马跑腿的苦力，徐济这点力道就根本不够看了。一开始，他还能靠一腔愤怒支撑着和人打个有来有回，但半柱香过去，他便渐渐力有不逮，只觉连自保都觉得困难。

　　就在徐济盘算着自己还能撑多久的时候，他一个趔趄，铁钎脱手飞了出去，下一瞬，他就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柄夺走长生性命的斧子划开自己皮肉时的撕裂。

　　再下一瞬，徐济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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