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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对峙
前一日,京梁大朝会。
鸿胪寺引鞑克留京使臣入宫觐见,礼部尚书王默祎三参长鹰将军原奉,称其为“嗜战耗久,蚀空北境”,乃是大俞祸国武将,其罪当诛。
“主和派”付耘归领吏部重臣主留原奉将位,由其为代表向鞑克议和,定期三年,修边关友好。
“主战派”方重俭代兵部尚书蒋守承上谏,称应使骁虎军副将唐叔丞领兵驰援广宁,与原奉汇兵一处,直捣上离,重收柘木儿鞑克为大俞藩属国。
双方僵持不下,一场大朝会吵得乌烟瘴气。
而座上那位本该做出决断的人却全程沉默不语,他属意张兆和进言,但以宰执张兆和、司徒徐乾阳为代表的两朝老臣无一开口。
吵到最后,大朝会不欢而散。
同是这日傍晚,懿安帝李肖召端懋长公主入宫,和长公主一起来的还有朝会时一言不发的张兆和,以及司徒徐乾阳、礼部尚书王默祎、吏部侍郎付耘归。
“太子殿下怎么没来?”趁着懿安帝还没到,徐乾阳低声问向张兆和。
徐乾阳已是杖朝之年,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多年来几次告老,但都被懿安帝压了下去。
“听蒋尚书说,殿下告病,在储宫闭门不出很久了。”王默祎答道。
除去例行大朝会,徐乾阳久久没有插手朝中事务了,对个中关系了解不多。但他虽年老,神智却清醒得很,听到王默祎这么说后,那张皱纹满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蒋尚书不愧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徐乾阳捋了捋他那一把如干柴般的胡须。
王默祎是个中年男人,早年曾受徐乾阳的提拔。眼下他听到这不清不楚的话后,不由疑惑道:“乾阳公,此话怎讲?”
徐乾阳还没来得及回答,孟福的一声“陛下到”便打断了两人的小声谈论。随后,宰执张兆和和端懋长公主也陆续至此。
李肖给徐乾阳赐了座,恭敬道:“老师久不来宫中,朕思念得很。”
徐乾阳颔首:“多谢陛下挂念。”
李肖笑了笑,转而把目光投向了座下一众人。
李殷坐在帘子后,静静地望着或坐或站的朝臣,率先开了口:“都说说吧,诸位,不用因为本公主在此而拘束。”
徐乾阳笑了两声:“殿下今日怎么来了?”
李殷在帘子后勾起了嘴角:“鞑克人骁勇善战,在阿雅鞑克作为我藩属国时,不曾有过这样的战事,如今长鹰军与他们拉锯了半月有余,此事重大,我自然要来,乾阳公有什么疑问吗?”
徐乾阳抬了抬眉,笑而不语。
王默祎见此,上前道:“陛下,臣以为,断不可就此开战。”
付耘归赶忙接话:“臣也以为是这样。”
张兆和看了看这二人,缓缓地摇起了头。
李肖望向张兆和,开口道:“誉兴,你以为呢?”
张兆和一拱手:“陛下不是已经决定了吗?”
听到这话,李肖原本带着笑的脸顿时沉了下去。
帘后的李殷笑了起来:“陛下是来听诸位的意见的,各位怎么如此讲话?”
张兆和抬眼道:“陛下只召了付侍郎、王尚书来此,难道不足以说明陛下心意已决吗?”
李肖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
“议和确实是个好策略,诸位不这样以为吗?”李殷又道,“长鹰军虽重创柘木儿王军,但到底是自损不少,倘若能议和,确实会为长鹰军争取到一定的时间喘息。”
“喘息?”王默祎质疑道,“难不成殿下认为,将来长鹰军还得反扑鞑克,一举打进上离吗?”
“尚书从哪里听出了我有这般弦外之音的?”李殷反问道。
“好了,”李肖一抬手,“都不必说了,诸位看看这个吧。”
孟福赶忙捧着那页纸送到张兆和的面前:“宰执,您请。”
张兆和接过那页纸,定睛一扫,心中登时一惊。
那是一张调兵密令,由广宁府发出,寄往北幽,要求北幽速派五千精兵驰援广宁。
而这张调兵密令上只付上了鹰符,而没有监军印。
“陛下,这是……”张兆和愣了片刻。
一旁的王默祎与付耘归匆忙上前,凑到近前去看那页纸,看完后,两人对视了一眼,对此心领神会。
“长鹰将军原奉,乃是罪臣之后,承蒙陛下恩典,才勉强继承将位。在广宁府被屠城后,陛下重视边关军务,将高内侍派往广宁府行监军之职。监军,乃是监长鹰之军,如今却被原奉妄置,连调兵密令上都不盖监军印,此等罔顾陛下圣谕的罪臣之后,岂能再留?若是他能破敌大胜,或是稍微有点体恤民情之心,也尚可原谅,但是现在,此人不可留!”王默祎朗声说道。
“主和派”付耘归默然,他虽不建议治罪原奉,但在看到这纸调兵密令后,也觉得无话可说了。
心知端懋长公主一向心向北境的张兆和看向那帘幕,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只能说道:“全凭陛下做主。”
李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叫来孟福,又命人去取传国玉玺,这就要落笔写下圣旨。
张兆和等着李殷开口,可帘幕后的长公主却始终不出一言,好似对懿安帝这样的决定漠不关心一般。
张兆和无声地叹了口气,撩衣跪地,接听圣旨。
可就在这时,都虞候魏少武疾行至殿外,高声道:“陛下,长鹰军报到!”
众人皆一愣,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殿外的魏少武便开口道:“刺史上表,长鹰军报,监军高隆贵已奉陛下密诏,酌长鹰军主帅原奉追击柘木儿王军,护卫北境重关。量兵力有限,虑北境黎民,长鹰将军先奏请陛下,请朝廷代长鹰议和,以保北境和平。”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帘幕后的李殷露出了笑容。
少顷,张兆和轻声问道:“陛下,是什么密诏?”
举笔欲书的李肖神色僵硬,久久未动。
此时的关外,暮色似乎渐渐褪去,但月角乌云还未消散,朦朦胧胧地罩在银白之上,挡着即将破晓的天光。
哈尔达划亮了火折子,眯着眼睛审视着面前空空荡荡的商镇互市。
这地方本是几十年前阿雅王朝尚在时,由广宁府刺史与白凉城本督牵头建起的。当年辉煌一时,逢年过节之际,花灯绵延五里,此地也因而得名“五里商镇互市”。
可惜几年前长鹰军式微,受其庇护的商镇屡次遭山匪袭击,金银重财被抢劫一空,五里商镇互市由此衰落。如今,这座藏在三坪里后的互市中只剩几家老旧的商户和一些久居周边耕田种地的百姓。
可是哈尔达的斥候在其中走了好几趟,连个人影都没有发现。
“督帅,要不要先联系大将,之后再做决断?”副将葛兰图问道。
哈尔达的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后蹄不安分地刨出了一个土堆。
“不必,”他皱眉道,“大将吩咐你我扫平这商镇,岂有中途踟蹰不前的道理?”
葛兰图握紧了手中长刀,沉声道:“那咱们现在就冲进去吗,督帅?”
哈尔达嘬唇为哨,抬手至半空打了个旋,示意身后武士向左右分开,包围整座商镇。
葛兰图一抽马鞭,向左分去,领一小队士兵堵住了南门。哈尔达见此,正欲吩咐手下从北门迂回入城。然而,就在这时,一枚信号烟火哨从商镇后的树林中垂直冲天,耀白的光几乎照亮了整片将亮未亮的天。
“不好!”哈尔达瞳孔紧缩,“有埋伏!”
但此时已有些迟了,葛兰图的手下悉数入城,哈尔达的后撤命令还没来得及下,树林中便闪出无数道人影挡在了南门之前。
与此同时,距此地不算太远的赤雍关突燃明火,烽燧之上腾起了滚滚浓烟,在空荡的关门顶缭绕不灭。
哈尔达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因为他听见身后的马蹄声以及那震耳欲聋的嘶吼。
“大将!是埋伏在此的长鹰军!共有……”有后哨高声喊道。
然而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一支长箭便钉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哈尔达回头看去,越过那倒地的小兵,可见一道坐于马上的身影从黑暗之中渐渐显露。
“是柘木儿王座下督帅阿律?哈尔达吗?”一身着黑甲的年轻将军笑着问道。这将军长相斯文,面貌白净,正是从北幽来驰援牧流的兵马都尉副将肖立。
哈尔达没见过肖立,更没见过原奉。在这情形中,一下子将对面的年轻将军当成了那个传说中神机鬼算的长鹰军主帅。他深吸一口气,长刀一转,便要上前迎敌。
眼下,葛兰图已被埋伏在林中的赤雍关校尉岳秀峦瓮中捉鳖,一行人陷在城中,行将被两道城墙上的乱箭射成筛子。而那还没被哈尔达围挡的北门外又冲出一路长鹰军埋伏,直接堵死了葛兰图的生路。
哈尔达中了埋伏,心中憋闷,恨不能就此杀出一条血路来。
而那匆匆赶来的北幽兵马也并非善类,在肖立一声令下,呈一字型兵阵排开,设七道进出通路,转眼间便把想要莽撞冒进的哈尔达卷进了重围之中。
哈尔达的手下见情势不妙,当即勒马掉头,想要从三坪里的方向突围到马垣。可刚刚才被打散的宋河旧部突然窜出,两面夹击挡住了去路。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哈尔达耳边陡然响起了鼓声,他喜出望外地抬起头,抹掉溅在脸上的血迹,看到了乌赤金的身影。
在距离五里商镇互市不足三里地的时候,乌赤金收到了哈尔达遇袭的消息。在薄暮之中看去,依稀可见三道信号烟火哨飞上云端,仿佛代表了三路埋伏逐渐逼近。
乌赤金料到了原奉今夜会在牧流设伏,但没料到他居然还在五里商镇互市留了后手。他不光想要吞下乌赤金,甚至还想要吞下所有袭击长鹰的鞑克士兵。
在旁人误以为牧流一战已经耗去了长鹰军的大部分主力时,原奉没有将北幽援兵充补辎重兵源,反而把他们支去了一个不起眼的商镇,因为原奉知道,乌赤金不会允许自己无功而返,而放弃偷袭牧流,就代表他定会偷袭一个十拿九稳的地方。
原奉偏不让他得逞。
撤下的赤雍关守备藏在了商镇后的树林,打散的宋河手下在马垣关外等待时机,所谓支援牧流的上虹关守备实则与肖立的北幽兵马汇合,在哈尔达自乱阵脚后,给予了一个致命的伏击。
不过乌赤金还是要比原奉料想的更加机警。
他在前往牧流的途中放下了一半的士兵,在前哨打探到第一手消息后,便掉头前往三坪里。尽管没能保下葛兰图,但却率先攻击了肖立和上虹的士兵,给哈尔达留存了片刻的喘息。
局势就此胶着起来。
“大将!你我需带人从北突围,尚能有一条活路。”还不知手下已被宋河的散兵围攻的哈尔达说道。
乌赤金面沉似水,他带着哈尔达从乱军中杀出,与两路鞑克武士在商镇北门处汇合,同时将原本埋伏在此地的长鹰军士兵屠戮殆尽。
“大将,难道不走吗?”哈尔达见乌赤金不语,因而焦灼地问道。
乌赤金的手下尽汇集于此,已能抗衡出其不意的长鹰军,但攻势尚未翻转,两边皆有损耗。
“不走,还不到时候。”乌赤金道,“原奉既然想要在今晚蛇吞象,那我便要在此撑到他赶来。”
哈尔达呼吸一滞,他意识到乌赤金在谋划什么了。
白凉城的后防若是在天明之前没能收到乌赤金大捷的消息,那他们势必会派出后遣兵,顺着乌赤金和哈尔达的原路来此支援。
不管如今的长鹰军多么勇猛善战,乌赤金知道,那都是最后一搏、背水一战,他们算是原奉最后的赌注,倘若败了,没有及时议和的长鹰原家也就要败了。而要想得到这一切,唯一要做的就是坚持到天亮时分。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阵阵马蹄声,一支铁箭划破长风越过千军钉在了乌赤金的脚边。他一转头,看到了军阵那端的原奉。
原奉的手下拉弓搭箭,本想用一支冷箭要了乌赤金的命,却不想此时还没天明,他眼前一花,箭尖歪到了一边。
乌赤金笑了,在他看来,那是草原的神明在助他。
“原奉,上次我败于你手,差点被你取了性命,现在你可否敢与我再试一回。”乌赤金隔空对喊道。
原奉勾了勾嘴角,静静地看着乌赤金,少顷,他用口型回道:“不敢。”
乌赤金一扬眉,额头上的青石图腾都显得生动起来,他大笑:“原将军,你还真没让我失望。”
这话说完,他翻身上马,长刀横扫,在千军万马之中破敌猛冲,向着原奉袭来。
原奉没有拔剑,他一勒缰绳,竟然调转马头,向来的方向跑去了。
乌赤金轻笑一声,抬手打出一把匕首,直冲原奉后背而去。
原奉却好似身后长了眼睛,当啷一声,他拽出长剑,侧身挽了一个剑花,轻巧地打掉了那把匕首。
而这时,乌赤金的快马已要追上他了。
忽地一阵风起,吹散了天边仅剩的乌云。草原那头与天相接之处隐有晨曦喷薄,点点明光洒向落满了雪沙的大地,阴了近半月的天将将放晴。
就在那轮圆日还没升起时,一道黑影从天际闪过。它自城楼边擦身俯冲,从两军交战之中振翅一掠,向它的主人飞去。
乌赤金身形一顿,他刚要出招,便被利爪勾住右手,落下了两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待等乌赤金再看向原奉时,对面的年轻将军已抬起他沾满鲜血的手,指向了自己的面门。苍鹰嗅到了主人的血,当即震出一声厉鸣,卷着冷风向乌赤金而去。
乌赤金的眼中掠过一道快似闪电的黑影,仿佛那鹰下一秒便能啄食到他的双眼。这时,关外传来了号角声,那是援兵至此的信号。
电光石火之间,乌赤金只来得及抬起受伤的右臂格挡。他心头一凉,自知已无退路。然而谁知那苍鹰还未临近乌赤金,便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扑着翅膀飞回了原奉身边。
原奉错愕一愣,他还想再以鹰奇袭,可乌赤金早已调转方向,转动长刀扫向原奉。
“你今日必命丧于此!”暗自庆幸的乌赤金喝道。
原奉身侧有鞑克武士围拢,那都是刚刚赶到的白凉城后遣兵,在乌赤金的调动下,恨不能就此取下原奉性命。
“撤!”原奉向肖立喊道。
肖立没有恋战,当即军旗一晃,向东指去。只剩残兵的长鹰军迅速收拢,聚成一阵。
原奉抬手一招,苍鹰随即落下,随他向□□围。
见到长鹰军要撤,鞑克武士还未调整攻势,便要趁势追去。
“不可!”乌赤金振声喊道。
他看出来了,原奉又要引他去牧流。
牧流到底有什么?乌赤金不知道,也猜不出。但他有直觉,倘若自己领兵踏进那座军镇一步,便会顷刻之间全军覆没。
“撤!”乌赤金没有再追。
他号令哈尔达引援兵离开,自己则搭起长弓,对准了随原奉离去的苍鹰。
然而箭尖在弓弦上僵硬许久,他却没能就这样松手。
“大将,不走吗?”哈尔达在不远处喊道。
乌赤金闭了闭双眼,他收起长弓,勒马转头:“走!”
此时天光大亮,日熹洒遍草原。
京梁深宫渺渺,边关风雪萧萧。
残城断壁旁人影茕茕,在陈黄的灯下孤独而立。
寒风渐歇停,似是要到春暖之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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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只有十来个人看,但还是感谢阿白送我的封面,让这篇文多了层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