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厢车在莲墟荒野上平稳地行驶着。
　　龙藏玄极其随意地靠在一角，看着对面的道法天尊。
　　道法天尊一直望着窗外，似乎只是单纯在欣赏初春的风景，风撩起他如雪如银的鬓发，额心三光熠熠生辉，细长的眉眼天然含着轻佻的笑意。
　　龙藏玄一笑，开口，“能与天尊共乘一驾，藏玄就是做一回人质又如何。”
　　道法天尊并未看向他，感慨般道，“如此和谐太平的景象，不知能延续几何。”
　　“藏玄以为，天尊此话谬矣。和谐太平不决于藏玄，而决于天尊。”
　　道法天尊略微将眼转向龙藏玄，眼神似笑非笑，“玄帝有话请直说。”
　　“莲家之事，错在吾方，吾已尽心尽责弥补，诸天却企图借此事端再度挑起战火，”龙藏玄脸上的笑意逐渐褪去，他看进道法天尊的双眼，慢慢地说，“陷龙岭之上，是何人利用吾妹行刺，天尊可知晓？”
　　道法天尊不为所动地迎视着龙藏玄，“莲灵只能由莲家之血所化生，众人皆知。当时，因不知晓莲公子依然活着，忽然出现莲灵确实令人生疑，但眼下——”
　　龙藏玄笑出声来，道法天尊没有再说下去。
　　“藏玄一向敬天尊是前辈，”龙藏玄笑道，“方才这番说辞却令吾有些失望了。”他一字一顿地说，“吾既敢向天尊发问，必然是已有所掌握——

　　“请问，主谋是不染天的哪一位？”

　　道法天尊不再言语，只以那种天生佻狂的态度与龙藏玄对峙。
　　片刻，龙藏玄开口道，“吾懂了。”他面上仍然带着诡异笑意，眼中微微闪动着寒光，“但不染天何必一定要致藏玄于死地呢？”
　　厢车内一时间静下来，耳畔只剩下车轮不断碾压泥土的声响。风从窗外灌进来，将道法天尊的银发丝丝扬起。
　　他竟然笑了。
　　而后，他轻松地说，“正邪不两立，莲家之血尚殷红如新，诸天与邪域开战是迟早之事，现在所有这些不过是双方力量尚未储备完全之前的粉饰，你我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微微加重语气，“正道仍没有向一个邪道后辈使手段的必要，若你一定要为陷龙岭之事树立一个莫须有的寻仇对象，道法一人承担。你要战，便来战，道法随时奉陪——”他看穿了龙藏玄的心思，眼光一凛，车厢内寒意鄹降——
　　“不要打我徒弟的脑筋。”
　　龙藏玄此时的笑容中有某种阴暗的东西，“可以，但我有条件。”
　　道法天尊冷笑，“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你敢动我徒弟一下，我立刻让你灰飞烟灭！”
　　龙藏玄微笑着，“听闻天尊目前不能伤生，要让藏玄灰飞烟灭，代价只怕过于巨大。”
　　道法天尊的神色终于微微地变了。这件事他只给明光与钰明子讲过，明光绝不会泄露，钰明子也不会张扬这种事，但——钰明子这几日耽在阎浮，难道邪道用了什么手段——
　　可龙藏玄是怎么知道的呢？
　　“玄帝这几日，真的一直都在莲家大墓吗？”
　　龙藏玄略微一怔，而后笑了，带着少年般的天真。
　　“天尊果然敏锐。看来我们彼此都在不经意间知道了一些对方不愿意太多人知道的事情呀。”
　　道法天尊冷冷地说，“讲你的条件。”
　　龙藏玄的表情十分愉悦，他清楚自己确实拿住了道法天尊的弱点——
　　感应妙缘清君与证道妙玄真君。
　　“藏玄能体会天尊想保护重要之人的心情，我也不愿逼迫天尊在徒弟的性命与为大局保留战力之间做选择。”龙藏玄语气一顿之后，正色道，“请天尊受后辈三掌。”
　　道法天尊冰冷道，“现在？”
　　龙藏玄露出黑暗的笑容，“在我想要天尊履约的时候。”

　　厢车行至阎浮地界，莫轻衣已带领众人候着了。他们身后备着一驾车，是用来交换的，司马乂在车内，钰明子守在车旁。
　　龙藏玄亲自为道法天尊卷起车帘，恭请他下车，脸上挂着一个神秘的微笑。
　　行前他是道法天尊的人质，眼下道法天尊却为他所束缚。
　　道法天尊没有看他，神态自如地下了车，仿佛两人途中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一眼就看见了钰明子。
　　她还有伤在身，但行走已无碍。
　　“师伯，”钰明子唤道，有些哽咽。
　　道法天尊温柔地说，“来接师侄了，有什么话，回去的路上慢慢说。”
　　听见道法天尊的声音，司马乂想从车里下来，道法天尊止住他，“王爷不用下车，我们就坐这车回去。”
　　他似乎是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阎浮的阵容。阳极宫宫主并不在场。见车内只有司马乂一人，“王爷的侍卫与玉少师呢？”他直接问龙藏玄。
　　龙藏玄看向莫轻衣。
　　莫轻衣行礼道，“莫轻衣见过天尊。王爷的两名侍卫死于混战之中，玉公子目前下落不明，我们正全力找寻中。”
　　道法天尊沉默了，临行前，玉逍遥特地来找他，一见他就拿扇子拍着掌心说，“玉某真是今生有幸，得见神仙。”一身的俗世浮夸之气，但略一交谈却发觉此人深藏不露，非池中之物。
　　“是真的找不到，还是说辞呢。”他仍然问向龙藏玄，语气平静中带着压迫。
　　“看来天尊现在对我个人有点意见了。”龙藏玄笑道，“藏玄担保，五日内，一定把玉公子的下落明确交代给天尊，活见人，死见尸。”
　　“五日，我等着。”道法天尊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眼，上了车。赶车的邪道扬鞭启程。
　　司马乂显得很疲倦，他没有受伤，一直被软禁在帝垣，邪道对他很客气，但什么消息都不透露给他。钰明子则始终在玄命司接受治疗，太常卿给她服用的药物让她一时无法使出道法。
　　道法天尊问起莲星痕的事，“此行可有见到莲公子？”
　　钰明子的双眼笼上悲哀，司马乂将会面的过程祥述了一遍，提及替身一事时，钰明子说，“我与王爷并未遭到替换，师伯可以查验。”
　　“我从未听闻有如此替身之术，恐怕其中另有玄机，由王爷之言来看，所谓莲公子伤重至无法移动只是阎浮的说辞，我会请明光主持，将莲公子送往灵识天医治。”

　　道法天尊一行离去后，莫轻衣低声说，“玄帝，有人送来了归怀壁的尸身。”
　　龙藏玄微震，他直觉归怀壁抓走莲星痕一定是要去灵识天坏他的事，但返回莲家大墓时却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还琢磨过归怀壁到底想做什么，“此人还在吗？”
　　“我说得玄帝见过才能给赏金，把他留下了。”莫轻衣匆匆引路，两人来到无极宫，龙藏玄看见秋掌司正陪着一个年轻人，后者不耐烦地靠在廊柱上，带一把长而窄的刀，刀鞘磨得暗沉沉的，不施雕琢，实用为上，和他的着装一样，一看就是个走江湖的。
　　年轻人旁边的板车上放着一具尸体。
　　“玄帝，就是此人。”莫轻衣轻声说。
　　年轻人有些无礼地打量着龙藏玄，毫不客气地说，“你就是阎浮玄帝？赏金呢。”
　　“是你杀了他？”龙藏玄大致看了看送来的尸体，确实是归怀壁，浑身唯一的致命伤只在胸口处。
　　他的心被人掏了。
　　“人不是我杀的。把尸体送去正确的地方，拿赏走人，是我的谋生之道。”
　　“你在哪里发现尸体的？”
　　“我没义务回答问题。”
　　“回答我的问题，给你两倍的赏金。”
　　年轻人态度很差地告诉了他。
　　是莲墟荒野，龙藏玄想，这么说归怀壁离开阎浮后不久就——
　　是谁做的呢？
　　能如此干净利落地掏出归怀壁的心，天下能有几人。
　　又为什么这样做呢？
　　“附近还有其他人吗？无论生死。”
　　“没有。”
　　是为了莲星痕？
　　“你为什么出现在莲墟荒野。”
　　“我说过，这是我的谋生之道，”年轻人越发不耐烦，“玄帝还有其他问题吗？”
　　“他被杀时你是否在场？”
　　年轻人看着他一言不发。
　　没有，他只是发现了这具尸体。
　　“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辛子昂。”干脆利落地回答。
　　“给他赏金吧。”
　　“是。”
　　龙藏玄的目光落在了他的佩刀上，“你是否愿为赏金杀人。”
　　辛子昂冷嘲热讽地说，“太麻烦了，所以我讨厌和活人打交道。”
　　龙藏玄也感觉出来了，辛子昂连和人说话都觉得累。
　　“如果以后有尸体需要送，如何和你联系？”
　　“把消息放在听风石之下，我会知道的。”听风石是莲墟中一块形状诡异的石头，遍布孔洞，起风时，会发出奇异的声响。
　　辛子昂从莫轻衣手中接过钱，认真地数了一遍，收好，拉起他的收尸车走了。
　　龙藏玄看着他离去的步法，是高手，他想。
　　“他是否在说谎？”莫轻衣问。
　　“不，我认为他说的都是实话。但他确实隐瞒了一些事。”
　　“和归怀壁被杀有关？”
　　“很难讲。辛子昂能得知尸体所在，必定是有人告诉他，这个告诉他的人肯定与归怀壁之死有关联，或许是知情人，或许就是下手之人——”
　　秋掌司说，“让我来，我会问出那个告诉他消息的人。”
　　龙藏玄摇摇头，“秋掌司想拷问他？他不会说的，有些时候，有些人希望能把某些情报通告给特定的对象，但自己又不便出面，所以会有这个行当出现。如果他坏了规矩，以后就没人找他做生意了。”
　　他也可以请风疏狂使用意识询问之术，但同样会断了辛子昂的门路，他还不想树敌，有一天，他会需要辛子昂的。
　　“请秋掌司派人去发现归怀壁尸身的地点搜查，看还能找到些什么。”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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