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余生请多指教

　　李建明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前厂长的大儿子，而在招工的时候受到一分一毫的特殊照顾。哪怕，他是清华大学的毕业生，也是要从最最基础的车间工人岗位，跟着手艺过硬的老师傅一点点从实践的生产任务中学起、做起。
　　彼此工作稳定了的大半年后，在重逢的小餐馆里，三个已经略显沧桑的“成年人”，彼此对视，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地拥抱着相拥了许久……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只有无比激动的热泪！
　　酒过几巡，他们三个人都喝得有点高。
　　若是没有酒精的刺激下，恐怕，李建明都没有半点勇气，再次提起“孟宪玲”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平日里，只有松花江岸边的漫天星空，才能了却一点点他的相思之苦。
　　孔庆云也是借着已经上了头的酒劲儿，不吐不快起来。他说话的时候，舌头都在牙齿中间打转了。
　　坐在他身旁苏彤也再按捺不住，已经压抑在自己记忆深处的那个真相——那已经过了近五年、可是谁都不愿意再提起的关于“孟宪玲过去”的那个真相。
　　李建明还没有完全听完，就将自己眼前触手可及的所有酒瓶，狠狠地摔碎在了地板上，不管是喝空的、还是没打开的。
　　顿时惹来了小饭馆里服务员和其他食客的冷眼。
　　在那个门不闭户、学习雷锋好榜样、提倡五讲四美三热爱的年代里，面对不明文行为，几乎所有人都会非常勇敢地站出来、“正义凛然”地批评“肇事者”。
　　他的暴怒，源于自己为何没早一点知道……
　　他揪起孔庆云的脖领子，双眼泪目、瞪向居然能隐瞒自己这么久的好兄弟；气得说不出来一句话。他悬在半空中另一只狠狠攥紧的拳头，被及时上前阻止他动手的苏彤好不容易给拦下了。
　　“建明！不是我们不想告诉你，每次写信，我俩都犹豫再三。”苏彤抹了两把脸颊上的汗珠，接着说，“可，玲玲死活不让我俩说啊。”
　　傍晚，孔庆云和苏彤带着李建明，来到了他们俩暂时居住的棚户区里，直接前往了孟宪玲租的那间十几米的小平房门前。
　　孟宪玲是那个时候最后一批返城的知青，因为随身带着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她根本不敢回到青鲁岛老家去，害怕给自己的父母丢脸添乱。所以，只好向苏彤求助。
　　苏彤对外介绍时都会说，孟宪玲是自己先生孔庆云远房的堂妹。
　　来到哈市的第一个月里，他们母子俩就暂时借宿在苏彤和孔庆云的家里。但是，毕竟，十几平米的空间太小。她们住的时间长了，自然就会影响到孔庆云和苏彤二人的新婚生活。后来，辗转反侧，孟宪玲好不容易在同一个棚户区里找到了另一栋出租房，和隔壁的房东共用一个厨房。
　　站在李建明身后的苏彤，搀着已经醉醺醺的孔庆云，他们都难忍着说不出来的一种心痛。
　　苏彤对着李建明小声地耳语道：“她，一个人带着宝宝，这四年多，日子，过得很苦……直到现在，孩子的户口问题，都没有解决！”
　　冬末春初，哈尔滨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夜晚的温度，依然在零下十几度的样子。
　　李建明的神情，要比这天气还有冷峻几分。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单手扶墙，站在那扇大铁门外。他那两道闪闪的余光中折射着从旁边的小窗户里透出来的昏黄灯亮。
　　此地此景，他转念一想，无比感激上苍：
　　幸好，自己知道这一切，还算不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幸好，她，现在，还是孑然一身的模样；
　　幸好，这一次，终于可以轮到他来照顾她了；
　　幸好，他们还有未来几十年的时间，足够相濡以沫了……
　　或许，这就是属于李建明和孟宪玲的“刚刚好”吧！
　　“谁啊？”从房门里，贴着门缝里，传出了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他充满稚气地问着正在外面敲门的人。
　　“我是你妈妈的知青战友，姓李。你可以叫我李叔叔！”李建明满口酒气地回答着。
　　小男孩很有安全意识，没有开门：“李叔叔，你好！可是，我妈妈她，现在不在家。”
　　“小宝儿！我是你苏彤阿姨！庆云叔叔，也在！”苏彤跟着说道。
　　“苏阿姨和庆云叔儿！我妈妈出门之前，把我反琐在家里了！”那孩子就这样顺理成章着，跟他们三个大人，一门之隔地自然交流起来了，“我实在没办法，给你们开门了！”
　　“那，你妈妈几点是出门的啊？”苏彤问。
　　“刚刚走，没多久！”
　　“她什么时候，能回来啊？”李建明有些着急。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儿。
　　苏彤却有些疑惑：“刚走？是出去买东西去了吗？”
　　然而，在那个特殊年代的“尾巴”里，吃的、用的都是定量供给销售的，需要用各种粮票、油票、布票……来购买。
　　按常理推断的话，孟宪玲应该是不会大晚上地还独自跑出去买东西。此外，她的社交关系图谱非常简单，只与苏彤和孔庆云保持着长期的联络。在这座陌生的曾经还沦为殖民地的江边北方古城里，她没有其他更为亲密的朋友了。
　　“她，今天上夜班！”小宝儿在门里面应着。
　　这大半夜的，刚才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此时的交谈声，难免把隔壁的房东吵到。
　　房东阿姨便打开自己的房门，朝着面熟的苏彤和孔庆云点了点头，语气还算客气地招呼道：“哟！你们小两口，又来看小宝儿啦？！”
　　“嗯！对！张阿姨！这大晚上，吵到您休息了吧？对不起啊！”
　　“没，没！我也才刚回来，没多会儿！你们找小孟啊？她应该是没在家！”张阿姨下意识地仔细打量着面生的李建明。
　　苏彤客气而礼貌地回答：“嗯！是！宝儿说她去诊所上夜班去了！”
　　平时，如果，苏彤和孔庆云一时赶不过来，孟宪玲也会把小宝儿暂时交给房东张阿姨照顾，但是不会太久。毕竟老年人上了岁数，一是更习惯耳边清静一点、二是带孩子着实是件体力活。
　　苏彤看着张阿姨关上自家的房门，小声地问道：“这么晚了，你吃饭了吗？宝宝！”

　　“妈妈给我留了保温的饭盒，里面装的是她亲手包的韭菜馅饺子！特别好吃！你就放心吧，苏阿姨！”孩子正坐在里面门口的小板凳上，手中把玩着一个魔方，一点也不害怕自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李建明反而却显得十分着急地回头问着苏彤：“她这个亲妈怎么当的啊！太不负责任了！才四岁大的小孩子，就被亲妈反锁在家里，怎么可能没事儿呢？”
　　苏彤很能理解他的急躁源自何处，便赶忙劝慰道：“冷静！冷静！”
　　“主要是，这样，也太不安全了……”李建明借着酒劲儿开始絮叨个没完，“这大冬天的……”
　　听到李建明看似清醒的醉话，孔庆云还嘲笑起他来：“屋里的孩子都不害怕，你一个大人，怎么还不如个四岁娃娃的胆量了呢？！”
　　李建明被他这么一激，更不安了：“如果，里面突然发生了火灾或者其他的意外……要是，触电啊、嘎斯罐泄露啊、煤炉一氧化碳中毒什么的呢……？”
　　“建明，你别急！平时啊，要是她值夜班的时候，孩子都会交给我们俩带的。可能，这不是，今天，我们俩和你有约在先吗？只惦记着出门见你去了，忘了把玲玲他们家的备用钥匙带在身上了——怪我！”
　　“哎……”李建明这一声叹息，并非是埋怨孟宪玲，而是在恨他自己。
　　孔庆云跟着独自转身到了一旁、跟自己个儿生起闷气的李建明，安慰着拍了拍李建明的肩膀。
　　苏彤猜测：“可能是诊所里有急事，玲玲临时赶去帮忙了！以往倒是有过一两次类似的情况。”
　　“嗯！”孔庆云点点头。
　　“玲玲肯定去家里找过我们，但是先前咱仨在外面吃饭这事儿，我们没和她说。我现在先回家取一趟备用钥匙，你和庆云在这门口守着吧！陪着宝儿，门里门外地聊聊小孩子们喜欢的话题。”苏彤说完，便一路小跑、往回家的方向去了。
　　此前，孟宪玲的确给苏彤他俩留了一把家里的备用钥匙，以便应急之需的。而且，这一天，她原本应该是白班的。可是，一位家里有事的夜班同事，她不是一时好心、非要和对方临时倒班；只是，值夜班，能多赚两块钱的加班费。
　　说巧不巧地，隔壁房东张阿姨也正好出去办事、晚上七八点了还没回家。她只好带着宝宝又去了苏彤家，却发现他们家里也没人，只得又折返回来，暂时把宝宝独自反锁在家中。因为，她知道，正常的话，每个白班的晚上，只要苏彤他们没事儿的话，都会来顺路看望一下她们母子俩，然后再回家的。
　　孔庆云看着自己媳妇儿穿着高跟皮鞋，在这呲溜滑的大雪地里跑起来，便在她身后赶忙着提醒她：“彤彤，你慢点！小心看路，千万别崴脚啊！”
　　“知道了！啰嗦！”苏彤头也没回，便跑远了。
　　她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李建明和孔庆云像俩门神一样，守在孟宪玲家的门外，左边站一位、右边站一位。
　　屋子的小屁孩儿自顾自地摆弄着心爱的玩具，对门外的两位大人们扯闲篇的话题根本不感兴趣。
　　“庆云，刚刚，你们说，诊所……”李建明直接问道，“玲玲她，现在具体在哪家医院工作啊？”
　　“不是什么大医院！一个私人开的中医小诊所里。”
　　李建明追问着：“待遇怎么样？”
　　“你也知道，她没有哈市的户口，社保也没法交。在城市里想要找到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体面职业，还是挺难的。你看看，前几年从连队回来的一些知青，还有的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的呢！”孔庆云有点冷，两脚开始左右剁起来，“幸好，她懂中医，还懂护理。”
　　“那，那诊所平时患者多不多？她工作，累不累？和诊所的同事、老板之间的关系，相处得如何？”
　　“建明，我看，你刚才也喝了不少啊，怎么脑袋瓜，还是这么好使啊？！你说，一下子，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到底要我先回答哪个啊？”醉意未消的孔庆云，拍了拍李建明的肩膀，表示完全能够理解他焦急和担心的情绪。
　　“一个一个答！”
　　“几个月前，还是刚立秋不久的时候，我们去诊所看她，患者不算多，也不算少。哈市的天气，就这样，秋天短，一晃儿就入冬了，早晚温差太大。得换季病的人就多了。给别人打工，挣钱哪有不累的？！同事们都挺喜欢她。老板也夸她，说一手熟练的职业技能、又是一个肯吃苦、从不偷懒的姑娘。”
　　“她……就是太能吃苦……”李建明这一语双关，对她这几年的遭遇始终是心有余悸、“耿耿于怀”的。
　　他是多么希望，她的那些苦，能由他来帮她分担啊！
　　以李建明的资质和能力，想找到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呢。可是，他在大学期间，就是一门心思读书，拒绝一切以恋爱结婚为目的、主动接近自己的女孩子，不管她们各自的条件都是如何的优秀和光彩夺目，他都一视同仁、从无例外过。
　　在他满满的心里，只有这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孟宪玲——此生，有她，足矣。
　　只要，她现在还没有丈夫，他就有十足的把握，与她破镜重圆、和好如初。
　　“那，那个诊所的位置，在哪儿啊？距离这儿，远吗？”李建明重新提了一个更为实际而具体的问题。
　　“不远！溜达过去的话，也就半个小时左右！”
　　“好！具体地址，告诉我！”
　　“怎么？你不会是想，马上就要跑过去找她吧？人家，现在，可是在上班呢……”
　　主要是，关于李建明在哈尔滨工作的消息，孔庆云和苏彤始终都没有告诉过孟宪玲。
　　孟宪玲一直都以为李建明毕业后就定居在首都了呢。尽管，有那么两三次，在街头，她曾经与样貌酷似李建明的男子，阴差阳错地擦肩而过。可，那时，他们彼此都没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认出对方来；也都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庆云，快说吧！早晚，我都是要知道的，不是吗？”
　　此刻，孔庆云是很难想象得出来，他们这一对被命运如此捉弄的相爱之人再次重逢的场面；所以，他还在心里犹豫不决着，到底要不要当下就告诉李建明她上班的地点：“别跟催命鬼儿似的！我喝多了，你得让我好好想想，不是？！”
　　“你再想不起来！”得知孟宪玲的下落之后，李建明激动得是一秒钟都不想再多耽搁了，“玲玲要是这个档口儿，被别的男人抢走了的话……孔庆云，这辈子，老子可跟你没完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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