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那日分开后，车夫快马加鞭的赶到一个小镇子上。季远珩只记得怪叔叔带着他去了一家好大的酒楼，住进一间好大的房间里，可是一进去就逼着他洗澡，还把他的衣服都拿走了。到了傍晚吃过饭还给他灌了一大碗又苦又咸的汤药。季远珩心里烦闷，可是那个怪叔叔总是冷着一张脸，爹娘都不在身边，他也不敢跟他闹。怪叔叔把他的小包袱也给扔了，娘亲给他做的糖糕，他还都没来得及吃呢，还有他的小木马和小骰子，也都没了。
　　季远珩突然觉得有些委屈。他不想去什么好玩的地方了。他想回家。
　　他想回家！
　　家里有爹有娘有凡凡，还有阿桾。
　　可是……家，在哪里呀……
　　夜晚，六岁的季远珩第一次躲在被窝里嚎啕大哭。
　　接下来马车越往南走，天气越发温和起来。待到了江泞，虽然已是深冬季节，却并没比村子里冷多少。
　　季远珩白日里想尽浑身解数的闹腾，夜里也不消停，折腾的一行人人困马乏。最终，宫谨鸣只能给他饭菜里加些迷药，这才把人一路上平平安安的带回君明剑庄。
　　可季远珩自小便长在村子里，哪见过这么大的世面。一下便被眼前大的可怕的水上庄园镇住了。
　　怪叔叔领着他去了一间好大的屋子里，一进去里面金碧辉煌的，他触目可及的地方都是金灿灿的。他不敢出声，看着前面的男子，那人头上戴着金冠，冠上鸽子蛋大的翠石漂亮至极，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摇晃，问宫谨鸣道：“这便是大伯家的孩子？”
　　宫谨鸣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
　　“小家伙，我是你大哥。”
　　季远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看着，他这些日子一直迷迷糊糊的，白日也没什么精神，他好像记得自己要回家找阿桾，不明白怎么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脑子好像有些糊涂了。
　　季尧看他呆站着不说话，许久罢手叹道：“哎，看来要慢慢适应了。”
　　季远珩一到了这个漂亮的大庄园里就被搞得昏头转向，怪叔叔带着他见了很多人，他还没有分清出，便又被带去见一个老爷爷，老爷爷坐在床上，头发都白了，但人却很精神，只是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他怯懦的不敢上前，老爷爷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将他一把抱住，他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之后他又见了另一个老爷爷，那个老爷爷脾气好坏，上来就要拿针扎他，还逼着他吃好苦好苦的药丸子。
　　这哪里是好玩的地方，爹娘分明是被骗了！
　　可是爹娘不是说怪叔叔是他们的好朋友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爹娘说这里是好地方？
　　是爹娘被骗了？
　　还是爹娘……骗了……他？
　　意识到这件事之后，季远珩在陌生的大庄园里哭的伤心欲绝。
　　后来他慢慢知道，怪叔叔姓宫，跟爹爹同姓。
　　但他却不姓宫了，他姓季。
　　而且怪叔叔也不是怪叔叔，而是他的世伯。
　　等季远珩稍微适应了在君明剑庄的日子，最热闹的春节已经过去了，春天到来冰融雪消，季远珩趴在窗边好想爹娘，也好想好想林桾、凡凡。
　　还有林叔叔和林婶婶。
　　七岁那年，季远珩在剑庄里乱跑迷了路，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个有些破败的小院子里。
　　院子里十分冷清一个人也没有，不比他平时住的院子，丫鬟嬷嬷一堆人。
　　季远珩好奇地走进去，只见到其中一间屋子外面挂着铁链。
　　被铁链锁着的门露出一条缝。
　　他好奇，便凑近了从缝缝里看过去，突然，缝中出现一张苍白的脸。
　　“啊——！”他吓得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想跑，双脚已经软了。
　　“……孩子……孩子……”
　　屋子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粗哑的声音。
　　季远珩呆坐在那里，看着房门上的锁链被晃荡的哗哗作响，又听里面喊道：“孩子……我的孩子……”
　　他害怕至极，生怕里面会说话的怪物跑出来，赶忙爬起来逃走了。
　　又过了很久，多久呢……
　　大概是三年？又或者是四年？
　　季远珩才知道原来头发花白的老爷爷不是老爷爷。
　　是他的亲爹。
　　而那日声音恐怖的怪物，是个疯女人。
　　那个女人，是他的亲娘。
　　原来，这才是他的爹娘。
　　九岁那年季远珩大病了一场，连续七八日的高热，差点让他成了傻子。之后世伯允许他搬走，他从剑庐别院搬去了主庄，自己住，住的地方十分清幽，叫汇亭轩。
　　那次病愈后，季远珩仿佛换了个人，一改往日身上闲碎的坏毛病，开始读书，写字，练武。他天资很高，但起步较晚，他比任何一个弟子都来的认真，因为身份的缘故也备老庄主的疼爱，亲授武学。
　　不出三年，已为同龄之中佼佼者。
　　有一晚，他突然做了一场噩梦，梦到黑漆漆的夜里平棚村着了大火，村子被无情的火吞噬殆尽。
　　“爹……娘……阿桾……凡凡……不要！！”
　　他大喊着从梦中惊醒。
　　坐在床上缓了好久的神，才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他害怕的回忆着那个梦，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想不起来爹娘的样子了……
　　阿桾，阿桾呢？
　　好像脸也模糊了。
　　他最喜欢掐他肉嘟嘟的小脸了，可是……
　　季远珩手微微一动，像是在空气里捏一捏，回忆一下。
　　他都已经忘了，他的脸颊是什么样的……
　　仆人听见季远珩的惊叫，赶忙闯了进来，就见小少爷一个人抱膝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垂着头，脸色惨白。
　　也是那夜，他发了好大的脾气，用茶盏砸的一个小丫鬟头破血流。
　　隔日，汇亭轩里的仆人便都被他赶走了，从此他的房间再也不让外人进来。
　　十岁，他偷跑出剑庄，结果在长洲迷了路又花光了银子，差点饿死在街头。被宫谨鸣抓回来罚跪了两日。
　　之后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武学上，他终于明白，只有自己变强，才能从这里逃出去，才能回到村子里去。
　　过年的时候，宫谨鸣问他想要什么礼物。
　　他央求宫谨鸣把林桾接来。
　　宫谨鸣没同意。
　　他又央求回一趟村子，宫谨鸣也没同意。
　　他低下头：他没什么想要的了。
　　后来宫谨鸣告诉他，平棚村，整个村子都搬走了。
　　爹……娘……
　　阿桾……
　　凡凡……
　　我们不是说好了，会等我的吗？
　　十三岁，他赢了剑庄弟子间的演武比试，两年的时间里他再也没有提过平棚村的一人一物。宫谨鸣以为他终于放下了，又见他有如此成绩，终于同意他出庄历练。
　　于是他只带着一个暗卫，一出了剑庄，便马不停蹄的赶路。
　　直至他见到一片颓壁残垣的平棚村时。
　　他终于明白，
　　回不去了……
　　……爹，娘；
　　……凡凡，阿桾；
　　都已经，不要他了啊。
　　可是，心怎么就不死呢。
　　那之后季远珩疯了一样的打听他们的下落。
　　四面八方的零碎线索，没有一个是真的。
　　他整整找了一年，这一年里，他日夜兼程的赶去过无数个小村庄，见过无数个叫做林桾的人。
　　却没有一个是对的。
　　收到消息，他们行至定都，在镇上停留了三日。
　　又不是。
　　年底，暗卫提醒季远珩必须返程回庄了。
　　从镇上出来，季远珩骑在马上，整个人都像失了魂似的。
　　那时定都边界西桀和纳康打得不可开交，每日都能在路边看到许多流民。
　　暗卫好心提醒他绕路走，可季远珩偏偏不许，他们便一路这样过来，也帮了不少的人。
　　“少爷，这里还有一个。”暗卫喊着。
　　季远珩跳下马来，匆匆跑过去。
　　那是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少年，身上很多的伤口，一看就是被人打的，一定是从俘虏营里逃出来的。
　　他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抬头看那少年的模样。
　　心中突然咯噔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快断气般的声音低如蚊吶：“……林君。”
　　“林桾？！”
　　季远珩惊喊道。
　　那满身伤的少年还没等再说什么，便直接朝着他倒了过来。
　　“你怎么了？！”
　　季远珩翻身上马带着那个叫林君的少年奔回镇上，请了最好的大夫给他处理身上的伤。又让暗卫去买了一辆马车。
　　乘着马车往回走，车上他悄悄掀开软被挽起了林君的左裤腿。
　　小腿上缠着厚厚的棉布。
　　大夫在给林君处理伤口的时候，见他裤管上都是血，才看到那小腿上有很深的一大块伤口，好似被火烧过，上面的肉都已经溃烂了，只能把上面的腐肉剜掉再作处理。
　　他见林君脸色惨白的昏昏睡着，突然伸出手来，一把掐住他的脸颊。
　　然后发起呆来。
　　他此时很瘦，好像吃了很多苦。
　　林君可能是被他弄痛了，缓缓睁开了眼睛。
　　季远珩赶忙松开手，细声哄着他道：“阿桾，我们就快到江泞了。你别怕，等回去我请谷大夫给你治病，你要是很累就再睡一会儿吧。”
　　林君听着迷迷糊糊的，应也没应一声，又合眼沉沉睡去。
　　宫谨鸣见到季远珩带回来的孩子，差人盘查了一番。
　　或许也是动了恻隐之心，便没有多加阻拦。
　　“你以后就跟我住在这里好不好？”
　　“我以后会对你很好的，再也不让你受苦了。”
　　“阿桾，你做我的暗卫好不好？这样你就能永远留在我身边了！”
　　“阿桾，你还记得以前在村子里的事吗？”
　　“不记得了。”
　　“还是不记得吗？没关系，我想你以后慢慢会记起来的。”
　　那之后，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季远珩有多在意林君，君明剑庄上上下下，没有人不知道。
　　这个被全庄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少爷，手心里却只有那么一个有些木讷不爱讲话的小跟班。
　　季远珩自己也很清楚，可是……
　　再也不要放开手了。
　　他再也不要放开阿桾的手了。
　　仿佛只要他这样一直握着，一直跟他在一起，就还像是在平棚村里的那些日子一样。
　　什么……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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