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项灵犀摇头甩去臆想中的画面，另找话题：“进宫的那位裴九娘子好像很得太后殿下和皇后殿下的看重？”
　　卫婧点头：“裴九娘子是名门嫡女，祖母常夸她性情柔顺举止大方，不过母亲好像更喜欢裴十五娘子，每次都叫姊妹二人一起进宫。”
　　项灵犀想了想，觉得未必，毕竟郭皇后膝下有太子，若总单独召见裴九娘，对双方名声都不太好。太子的亲事不是外人能妄议的，于是项灵犀略过这一层道：“西凉美人进宫的时候我曾在来仪殿下见过裴家两位娘子，果真是名门嫡女，举手投足都是世家风范。”
　　卫婧点头道：“如今闻喜裴氏虽已不复存在，裴家仍是第一等的大家族，听说规矩比宫里还多许多。裴九娘子真真像从仕女画里走出来的，走路姿态、说话微笑的模样就像拿尺子比着量出来的，一点都不会错！”
　　裴九娘子虽好，却和卫漆完全不般配。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项灵犀怔了一下，她今天怎么净在胡思乱想？按阿婧所说，裴九娘应是郭皇后看中的儿媳人选，和卫漆有什么关系？
　　“裴家儿女取名，男女用字不刻意区分，这一辈是用的是带日的字，我觉得裴九娘子的名字好听，明快流美。”
　　听见卫婧如此说，项灵犀好奇问：“她叫什么？”
　　“裴九娘子闺名明徽，出自李太白的‘善手明徽高张清’……”卫婧话没说完，周遭忽然忙闹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宫女内侍匆匆向一个方向跑去，卫婧猝然站起身，神色慌乱。
　　从间或飘来的低语中听到了“太子殿下”，项灵犀用力握了下卫婧的手：“阿婧别怕，我们一起过去。”
　　卫婧点头，两人携手朝那边小跑过去。

　　他们赶去只见红衣内侍背负着太子疾步如飞，旁边几名内侍带着轮椅紧紧跟随，想必要去来仪殿。
　　卫婧也跟着离开了，项灵犀惶然四顾，目光掠过不远处的流丹阁，不由定住。那里有一美人，穿着黛蓝衫子、月白裙子，雪肤淡眉，最令人惊异的是她有一双蓝紫异色眸子。项灵犀与她目光相对，只见她淡淡移开目光，带着婢女默默离开。
　　那就是西凉第一美人朵瓶么？为什么她会经过这里？难道只是巧合么？又或许与太子有关？
　　一连串的疑惑在心底滑过，项灵犀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卫漆，若卫漆得知美人表妹一心要嫁太子，大约不会高兴。可瞒着他也不好，何况哪里瞒得过去，他早晚会知道……不过卫漆在哪？她问了一圈，宫女内侍纷纷摇头，她带着满腹疑惑不安回了翡翠殿。

　　没想到她回到翡翠殿询问，竟也没有卫漆的消息。项灵犀正想求见朵妃，忽然听见外面有动静，却是卫枫焦急过来，高声道：“阿陆，三哥被陛下罚跪来仪殿了！陛下说要跪足一昼夜！”
　　项灵犀大惊：“为什么？”
　　卫枫喘了口气道：“太子阿兄突发喘疾，而后昏迷不醒，侍御医说可能是受了外物刺激，然后三哥和三姐争执的事情被陛下知道了，陛下传唤了他们，不知三姐说了什么，我在外面听不见，只知道陛下大怒，然后三哥就被罚了……”
　　项灵犀差点就要拔足冲出去，终于还是掐着手心冷静下来：“别慌！朵妃殿下知道这事了吗？”
　　卫枫点头，急道：“我请阿寿姑姑传话给朵妃殿下，怎么还没动静！”
　　项灵犀毫无淑女风仪地来回快速踱着步子，终于下定决心求见朵妃。

　　说完这一天的遭遇，特别是看见朵瓶那一段，项灵犀紧张地交握双手，等待朵妃的回应与吩咐，只是等了片刻，仍是一片安静，惴惴抬头望向上首，只见朵妃神色冷静，几乎有些漠然，不由更焦虑了，没忍住催问：“殿下？”
　　朵妃淡淡看她一眼道：“有人说，人散后卫漆将鞠球给了太子，鞠球内充兽毛，兽毛可引发喘疾。”
　　项灵犀愣了一下，意识到朵妃是在告诉她事情始末，忙道：“这话是大公主说的？可是鞠球已经破了，安定王怎么会把破球给太子殿下？”
　　十岁孩子都明白的事，偏偏有人相信小人构陷的鬼话。朵妃银灰色的眸子仿佛闪着冰冷的光：“有朵瓶作证。”
　　项灵犀惊道：“她失心疯了吗！”污蔑卫漆对她有什么好处？等等，不管朵瓶为什么这么做，现在问题是怎么才能戳破朵瓶的谎言？自己不能作证，和翡翠殿有关的人都不能，更不能牵扯阿婧，大公主也不可能说服……那该怎么办！她紧抿嘴唇，克制身上因急怒而升腾的燥热。
　　各种念头翻滚出入，最终剩下一个，越来越大，她咬牙跪下，颤抖开口：“殿下，请让阿陆和朵瓶当面对质！她在说谎，一定有破绽，阿陆年纪小，她未必防备，更容易露出破绽！”
　　朵妃看着她，目光复杂：“你今年不过十岁，出身娇贵，何至如此？”
　　项灵犀感觉身上热度褪去，化成冷汗，低头道：“阿娘教导阿陆要有恩必报，朵妃殿下和安定王殿下是阿陆的恩人。”
　　“此事与你无关，你回去吧。”朵妃说罢令侍女阿福送她回去。

　　朵福已年过三十，面庞圆润柔和，神情也一派和气，项灵犀没忍住在路上询问：“阿福姑姑，安定王殿下一定会没事吧？”真的不需要她做什么吗？
　　朵福微笑道：“项小娘子安心。”
　　项灵犀知道自己应该好好在翡翠殿待着，不该乱跑添乱，可是……她小声问：“那我可以去来仪殿看一眼吗？就一眼！”她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要想到卫漆孤零零跪在来仪殿，她心里就难受得很，就算做不了什么，哪怕能暗中陪他一会也好。
　　朵福温和道：“安定王在来仪殿不会有事。”
　　言下之意她去来仪殿就不好说了，项灵犀祈求道：“我不去来仪殿，就在殿外站一会，可以吗？”
　　朵福摇头：“朵妃殿下吩咐，项小娘子不得出翡翠殿。”
　　项灵犀只得应了，恹恹回屋。

　　项灵犀清脆的嗓音传进朵妃耳中，朵妃可以想见她小脸满是沮丧，目光变得温和。阿陆这孩子和她母亲阿音一样，小小年纪就有忠勇纯善之心。若不是年纪太小，她倒想问问阿音愿不愿意结亲。可阿陆还是孩子，虫奴……卫漆已经十八岁了，两人年纪相差太远，她不该起这样的念头。
　　若朵家培养的“第一美人”有阿陆一半心肠，也不至如此。她本无意为难晚辈，朵瓶想嫁太子也好，嫁皇帝也罢，她全当看不见。只是朵瓶善恶不分，听从朵家命令构陷卫漆讨好郭氏，已触及她底线。
　　皇帝正在气头上，听不进人话，想必要到明日冷静下来才知道是非黑白。至于朵瓶，既然甘心做花瓶，那么她可以做个顺水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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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萦，添水磨墨。”项灵犀搁下笔，揉了揉生疼的手指，在灯下端详自己默写的诗句，小楷秀气整齐，笔力明显稚弱。
　　小萦替她揉着手，劝道：“小娘子，已经亥时末刻了，不如明早起来再写？”
　　项灵犀摇头：“我还不困，再写一刻钟。”
　　小萦撅嘴道：“这话小娘子已经说过两遍了。奴婢知道小娘子担心安定王殿下，殿下有老天保佑，一定不会有事！”
　　项灵犀道：“我再写一遍，你困了就在旁边歪一会，我写好了叫你。”
　　小萦揉了揉眼睛：“奴婢也不困，奴婢陪着小娘子。”
　　项灵犀提笔继续写。
　　室内安静，更漏声清晰可闻。小萦忍着困意看着项灵犀写字，看了半晌，小声嘀咕：“小娘子又写了好些遍，说话不算话。”
　　项灵犀抬头看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写了几遍？”
　　“奴婢虽不识几个字，这个字还是认得的——”小萦指向熟麻纸上的“子”字道，“这‘子’字每隔一段就出现一次，而且上下这些字也长得一样，小娘子还说不是写了好些遍？”
　　项灵犀写完最末一句，放下笔笑道：“有空我教你认字。好了，去把床铺好，我就来。”
　　小萦舒了口气，忙答应着去了。

　　项灵犀默念着方才默写的诗句“振振君子，归哉归哉！”，从前书上注解说这首《殷其雷》写的是妇人想念出行在外的丈夫，她却觉得也有别的可能，难道思念兄长或是心上人就不可以么？她念了许多遍，慢慢进入梦乡。
　　她做了一个荒诞的梦。梦里楚国灭了，长江被血染红，她穿上阿娘的旧衣投水，孤魂随水飘到海里，看到了鲸鱼和龙——和传说中的龙并不一样，只是一种与鲸鱼相似的庞大海兽，深青色身体上布满密集凸起，看起来有些骇人，但她莫名其妙觉得它是龙。那龙背上负着一个人，那人给她的感觉非常熟悉，她忍不住飘近去看，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项灵犀猛然惊醒，梦中景象历历在目，她拍了拍额头，外面天光大亮，她忙翻身下床，连声叫小萦：“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萦边服侍她更衣边道：“刚到辰时，朝食有馎饦和小娘子喜欢的樱桃毕罗。”

　　项灵犀吃了两口面片汤，移开白瓷碗，捧起樱桃毕罗咬了一口。面饼松软，果肉酸甜，乳酪香浓，这樱桃馅的甜饼是她最爱的北方胡食，只是今天吃起来并不高兴，连滋味都不那么甜美了。想到卫漆已经差不多八个时辰没吃东西，还一直跪着……她犹豫了一下，小口快速把毕罗吃完，擦净嘴，唤小萦道：“前几天朵妃殿下新教我了剑器舞，我先练给你看看。”
　　日头渐高，项灵犀接过小萦递来的帕子擦汗，听见外面隐约有动静，忙出去看是不是有卫漆的消息了。

　　翡翠殿殿前，灰眸青年迈步走上石阶，背脊挺得笔直，只是步态有些僵硬。他身后跟着两名内侍，台阶上立着当值的内侍和宫女，然而一路都没有人试图搀扶他。
　　项灵犀匆匆跑到台阶尽头，等他迈上最后一级，张开双臂——
　　抱了一下比自己高大许多的青年，仰头道：“殿下一定饿了吧，快来吃樱桃毕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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