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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夜一别
禁狱之外,是落入昏沉的天光。
夕阳西坠,晚霞满铺。
火红的光便洒在他身上,似乎给雪白的衣衫染上了淡淡的红,像是浸了血。
十分信任。
亲手杀她。
白九微忍不住攥紧了手。
似乎觉得余薇和“虞长老”,竟然有几分像他和唐糖。
唐糖也该是如此信他。
而他也怀着一样的心思。
“不……不一样的……”
“糖儿可以转世……不过百年……”
他嗫嚅着,像是在劝服自己。
“虞长老”那一剑,怕他们继续搜魂,是以湮灭式的威能,几乎撕碎了余薇的魂魄。
他不一样。
他只要躯壳。
唐糖的魂魄,是可以转生的。
白九微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冷沉的面缓和了一些,他顿了顿,最后径直往第九峰去。
此刻的第九峰,天荒坪折去大半夜明草,露出一片空地。
渐浓的夜色里,堆起的篝火摇摇曳曳,一点点星火缓慢飘散。
“师傅,你喝醉了。”
“没有!”
“没醉!”
唐糖摇着头,面上浅浅浮着一层红,辩驳了一番,“我酒量很好的……”
她捧着酒杯,又给自己倒满了,眯着眼啜了几口。
“我只是好久没喝了……”
微凉的夜风吹来,似乎能带走脸上烧起来的温度。
今夜这一场篝火。
是为了张青和青风烧起的。
张青赢了大比,当庆祝。
青风要出山,该送别。
送别当有酒。
好在张青已然不再畏惧“酒味”,她便能正大光明地喝了。
可惜易醉。
唐糖忽然伸手拍了拍张青的肩膀,吐了口酒气,笑道,“你不怕酒了就好……”
“酒,其实,是个,好东西。”
她说话一字一顿的,醉意不浅。
张青回望着她,眼里带着笑,“师傅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酒会伤肝,不是好东西。”
唐糖混沌的思绪转了一转,眯着眼,“那不是……因为你怕酒么……”
张青眼里依旧带着笑,故意问,“师傅是为了我?”
“……嗯,对啊,为了你。”
唐糖缓慢地点了头。
一声轻笑。
得了心满意足的回答,张青笑得更深。
他往前坐了一段,挨着唐糖,伸手给她满斟了一杯酒,轻声道,“师傅以后大可喝酒,不必避着我。”
“嗯……”
“可以喝酒了……”
她点了头,喝了几口。
又偏头看了远方,皱眉,“青风拿个鸡怎么拿这么久……是摔在半路了?”
说着,她又摇了头,咕哝着,“青风为什么要走啊?”
“不走不行吗?”
“哦……是不是第九峰的吃食太乏味了……天天烤鸡、炖鸡、烧鸡……”
“但是九冠鸡真的很好吃……”
“他要是不喜欢,就不吃了……”
唐糖半眯着眼,絮絮叨叨地说。
“和鸡没关系的……”
张青有些失笑,瞧着她醉得有些糊涂,钻着奇怪的牛角尖。
“师兄要走,有很多原因。”
张青轻声说了。
青风要走的原因,他其实心里明白得一清二楚。
凡世的亲情牵挂是一方面。
修行天资,便是另一方面。
他见过青风日夜不辍地修炼,可收效甚微。
他的大师兄,也是要强的人。
肩头忽而一重。
唐糖没再出声,竟是偏头靠着他睡去了。
“师傅?”
她没回应。
张青忍不住笑了笑,伸手绾了她垂下的发丝。
“女娃娃这酒量,差得离谱。”
“我就看她喝了两杯,就不行了?”
徐老头想起什么,一拍大腿,“哎,这是一个好机会啊!”
“你不趁机做点什么?”
“别光给人家捋头发啊!”
张青差点被他气笑了,斜了他一眼。
这老头的花花心思越来越多了。
“哎,我是说真的啊。”
“你那么喜欢她。”
“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心动?”
“老头子我可是过来人,知道那感觉!对真喜欢的人,哪里会静……”
徐老头继续叨叨,叨叨一半,忽然摇头,“晚了晚了,人来了!”
青风终于回来,手里还提着一只新杀的九冠鸡。
他看着靠在张青肩头睡去的女子,面上的表情都柔和了很多。
“师傅醉了?”
“嗯。”
青风找了空处坐下,熟练地插入竹签,再横架在火堆之上。
“她就是这样,喝两杯就会醉。”
“却特别喜欢喝酒。”
“不过近些年都不喝了,也不知何故。”
张青自然知道“何故”,那是为了他。
他忍不住抿着唇,脸颊边浅浅一个酒窝。
青风顺手拿过那坛酒,放在鼻下闻了闻,“是甜果酿的酒?”
“是,我之前随手做的。”
“师兄可以尝尝。”
青风倒了一杯,酒液清亮,香气扑鼻。
“味道不错。”
他夸了一句,默默喝着。
之后 ,并不再言,只由着篝火烧得哔剥响。
一直喝完了一整杯,他才开口。
“师弟。”
“嗯?”
青风拎起酒坛,倒了一大杯,慢慢开了口,“你幼时光景,是如何的?”
张青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问,过去八年,青风并不会和他聊这些。
“我幼时……”
“我幼时生在商贾之家,家境也算殷实,生活富足。”
“后来闹了匪祸,家人死绝,流落了街头。”
“……再后来,便是师傅来找我,进了剑宗。”
张青挑着简略的概括说了,记忆里的苦难和黑暗,都被他轻轻遮盖。
青风喝了一口酒,点头道,“我还记得……那时候,师傅救你,你浑身都是伤,想来也是吃了很多苦。”
“都过去了,”张青笑了笑,反问他,“师兄以前是怎样,我都不曾听你说过,说说?”
“我……”
“我生在皇室。”
他趁着兴致,也慢慢道来,“就是陈国,东域的一个中等国家。”
“端庄华严的皇室……里头,却藏满了龃龉污秽。”
青风一口喝了酒水,又缓缓给自己倒了一杯。
“……兄弟阋墙、夫妻猜忌、亲友相杀……”
“母妃为了护我,多方辗转,费了许多功夫把我送入剑宗。”
“那时候,我才四岁。”
青风大口喝了酒,被呛得咳嗽起来,眼神里有些追忆,“我其实不想走的,那个年纪,正是黏母亲的时候。”
“可最后还是来了。”
他视线落在远处,透过篝火,是隐在夜色里朦胧的群山。
“剑宗一切都是陌生的,想家的时候,我每天都哭。”
“……是师傅天天哄的。”
“一年之后,我才认了命,开始修行。”
“可惜我天资不好,总被人欺负。”
“师傅便又护着我,追着那些人打……”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用徐老头的话来说,便是个“闷墩”,一切心思都收敛得好好的。
可今日,却是把过去的一点一滴都倒出来了,摊在张青面前。
“一转眼,十八年了……”
青风说得有些感慨,又喝了口酒,慢慢眯起眼睛,“半月前我父皇驾崩,邺城局势波诡云谲……我母妃让我回去夺位。”
“一如当初。”
“她赶我走,她拉我回。”
“从未想过我的看法。”
他侧过头来,看着张青,“其实宫闱争权,于我来说,毫无趣味。”
张青看着他,说道,“那便留下。”
一口酒气过喉而出,青风笑得有些勉强,“留不下的。”
“我不能不顾母妃的生死。”
“我也……没这个能力,留下。”
“我的天资太差……”
“只怕筑基巅峰,便是我一生的修行顶点。”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张青,视线又停在他肩头的女子面上,“但你和师傅不同。”
“我再如何努力,都赶不上你们的步伐。”
花了十八年,他才是筑基。
而张青不过八年,便是金丹。
往后岁月再长,或许张青和唐糖仍是韶华样貌,他却已然垂垂老矣、甚至成了一抔黄土。
青风吐了口气,轻声道:“我不甘过、嫉妒过、失望过……”
“大师兄……”张青皱着眉,想要劝什么。
他却摆了手,面上微有些红,酒气熏然,坦然道:“但现在,也都看开了。”
青风抿了抿唇,轻声道,“或许命定如此。”
“……”
张青并不信“命定”。
天下的东西,都要尽力了,才可说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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