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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头
三日后,经义课。
香炉青烟笔直,满室只闻纸页翻动与算珠轻响。夫子给出的漕粮损耗题目颇为刁钻,一众学子对着账册数字蹙眉苦思,堂内气氛凝滞。
就在满堂寂静几乎令人窒息时,赵文远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如冰箸击玉:“若按旧例核算,尚未计入河道暗流裹挟、各闸启闭滴漏、仓廪鼠雀虫噬及途中霉变,依学生浅见,总数……该再加一成二。”
话音未落,满座哗然。这数字远超官定例额,更非纸上谈兵能轻易得出。陈砚修捏着紫毫笔的手指微微一紧,抬眼望去。
就在议论声渐起时,张明义蓦然起身,玄色学袍带起微风:“赵兄所言切中要害,但还漏算了一样——漕丁口粮。”他行至堂前那架乌木算盘前,修长手指拨动算珠,噼啪声清脆利落,“漕船重载逆水,每行百里,纤夫与船工额外耗米至少三合。以此推算,自淮安至通州全程三千七百里,该再加——”
“一成七。”几乎是同时,赵文远脱口而出。声音不大,却如投入静湖的石子,瞬间压过了所有杂音。
满堂死寂。
能在这电光石火间,不经算具,心算出如此繁复结果的人,整个白鹭书院,不出三人。夫子抚须的手停在半空,看向赵文远的目光深了几分。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格外刺耳。
……
晨光初现,朝霞将云层染成金红。两人并肩站在书院最高的飞虹桥上,俯瞰着下方被薄雾笼罩的、蜿蜒如带的曲江。
赵文远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布小囊,倒出几根被摩挲得温润如玉的旧算筹。他拈出其中最长的一根黑檀木算筹,双手握住两端,微微用力,“啪”地一声轻响,将其折为长短一致的两段。断口崭新,木质纹理清晰可辨。
他将其中一段,郑重地递给张明义:
“待他日殿试放榜,不论……”
“不论谁居榜首,”张明义伸手接过,指尖触及算筹上深刻的刻度,也触到对方指尖的薄茧与微凉,“另一个人,都要在琼林宴上,献上江南最好的十年陈酿梨花白。”
晨光穿透云层,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古老的桥面上。两只手第一次毫无隔阂地紧紧相握,算筹的断口在霞光下仿佛闪着微光。桥下流水汤汤,奔涌向前,仿佛在见证这段始于猜疑、成于相知的同盟,正开启新的篇章。
……
分别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不过数日,一封家书由快马送至书院。张明义展开父亲亲笔信笺,熟悉的端正小楷间,除了例行问询学业,更明确提及族中已为他安排好籍贯所在地的秀才试,命他即日启程返乡,不得延误。
他将信纸在灯烛上点燃,看火苗吞噬了“速归”二字最后的笔锋。灰烬飘落时,他想起那半根黑檀算筹,此刻正贴胸收着,还带着体温。
赵文远得知消息时,正在临摹《漕运舆图》。笔尖一顿,一滴浓墨在金陵府的位置泅开,很快被他用其他笔法巧妙掩饰,化作江心一處暗礁。
临行前夜,藏书阁暗室。
“此去路遥,江湖风波恶。”赵文远将一本手抄的《沿途关隘风土记》推至张明义面前,书页间夹着几片干枯的梨花花瓣,“有些地方,梨花白还是本地巷陌的滋味最正。”
张明义接过,指尖在书脊轻轻一叩,感受到某处细微的夹层突起。他了然一笑,取出自己连日整理的《漕弊疏议》草稿递过去:“京都米贵,居之不易。赵兄在此,也需珍重。”
没有更多的言语,烛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两个抵角而立的战士。
翌日清晨,马车候在书院门外。张明义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飞虹桥,却见桥栏边,一个清瘦的身影负手而立,晨风吹动他素色的衣袂。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但他知道,对方一定能看见他微微颔首的动作。
马车辘辘启动,碾过青石板路。张明义靠在车厢内,摩挲着胸前的半根算筹。车帘晃动间,他仿佛又闻到昨夜暗室里,那缕若有若无的、清冷的梨花香。
而在书院最高的飞虹桥上,赵文远直至那辆马车消失在官道尽头,才缓缓松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躺着另外半根算筹,断痕清晰,如同一个崭新的开端,也像一道待合的符契。
山长路远,前路未卜。但有些盟约,既已立下,便不惧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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