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对谁错

　　穆辰揉着脑袋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竟出现在了那个住了七年的老房子里。身上依旧盖着那床两年前和韩树依逛街时无意中发现的米白色被子，凑近了嗅嗅，甚至还能闻到残留的阳光味道。穆辰其实是很喜欢这床被子的，大大的，软软的，轻轻的，盖在身上就像羽毛轻抚身体，很是舒服。
　　“穆老板！你可不知道你都睡了两天了！” 穆辰刚醒，吴用就端着杯热水出现在卧室里,见到穆辰，眼里带着难得的欣喜，“哎呦这一天天的不醒，可急死我了”
　　接过吴用递上来的热水喝了几口，喉咙也没那么干那么涩了，穆辰这才迎着吴用热烈的目光，有礼地回了句“谢谢”
　　“谢什么呀！”吴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忙摆摆手，“得亏韩老板有先见之明让我跟着你，不然你晕过去都没人知道”
　　“我赶紧带你去医院看了，结果医生说没啥事，就让我带你回来休息”
　　“我哪知道你住哪呀！这不想来想去，就把你带这来了”
　　许是没了上下级的约束，再次重逢的此刻，吴用倒是和穆辰没那么生分了，什么话都往外说，也不藏着掖着，“你看这屋子干净吧？其实是因为你走之后韩老板吩咐过了，这屋子每周都有人来打扫两三次的”
　　“韩老板吧，就担心你哪天回来了，没地方住”，或许是身体躺久了，哪怕是在暖暖的室内，盖着厚厚的被子，穆辰还是觉得有些冷，只能捧着杯热水，缓缓喝着，暖着身子。
　　人一冷便容易倦，吴用虽是在旁边说个不停，可真正入了穆辰耳里的也没几个字，倒不是穆辰不愿听，而是脑袋实在昏沉，腾不出精气神去听。
　　没注意穆辰的脸色，吴用依旧自顾自地说着：“不过吧，有件事特别奇怪，韩老板从去年过年开始，就老是记错事情”
　　“有一天他还问我这屋子是谁的呢”
　　吴用说完笑了两声，发现屋子里也没人附和，才意识到自己多说了些没用的话，忙换了个话题，“穆老板，你知道吗？前两日韩老板的婚礼没办成，得重找个日子再办呢！”
　　隐约听到婚礼，重找，日子，几个字眼，穆辰努力提了些精神，抬起了眼，倦倦地看向吴用，没什么力气地开口问了句，“怎么回事？”
　　“哎，那天韩夫人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开始吐血，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了”
　　“那啥，大户人家不是还很看重风水这块的吗？”
　　“婚礼见红，寓意不好，再加上韩夫人急着抢救，这婚便没办成”
　　“说起来，穆老板你醒之前，韩老板还来见了你呢！”
　　“不过没坐一会儿就去医院了”
　　说起韩夫人，穆辰并不讨厌，却也生不出喜欢，说起来也就是能道出彼此的姓名，知道彼此的长相，可除此之外再深一点的联系便没有了。但曾经的年夜饭也在一起吃过几次，穆辰倒也真没法把对方完全当成陌生人看待，心里到底没忍住关心了一句：“韩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抢救是抢救过来了，不过现在身子还弱，正住在病房”
　　“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没人敢细问”
　　“对了！穆老板，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先在这住几日吧”
　　其实穆辰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他现在哪都可以去，却也哪都没得去。不过他潜意识里觉得，如果陈远卓还回来找自己的话，那么这里便是最容易被想起的地方了。归根结底，留在这不过是穆辰还存着的些微的希冀作祟罢了。
　　“那挺好！这个点了！哎哟我要回去了！”吴用照看着穆辰这么多天，其实也没怎么好好休息，此刻见了穆辰醒了，那股子兴奋劲一过，人便乏了，见穆辰病怏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也不好继续叨扰，便离开了。
　　别了吴用，穆辰靠着床，不知不觉又再次睡了过去。
　　这是陈远卓被关进阁楼的第三天。
　　阁楼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扇小小的窗，一张窄窄的床，和一盏孤零零的灯。透过那扇圆形的木窗，陈远卓只能看到一抹绿色，可那窗子实在是太小了，陈远卓甚至都看不出那抹绿色源自哪里，是哪棵树上，位于树的哪个位置上。
　　可即使这样，他也没想着妥协，因为陈远卓知道穆辰一定在等着他，在一个彼此都熟悉的地方，静静地等着他。
　　陈远卓喜欢站在窗子前盯着那抹绿色，从晨光乍泄，到夕阳西下，再到碎星满天。他现在可以轻松地说出绿色在十二个时辰里光线照耀下的深浅变化，只是没人可说，那个会关心会认真听他讲的人不在身边了。
　　他既不想绝食也不想通宵，只是等陈远卓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没吃没喝没闭眼，想要去喝一杯水的时候，他已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趴在地上，脸正朝着阳光透过窗子照射出的那一小块明亮的地方，他看到褐色地板上灰尘在阳光中起舞，欢快而又自由。
　　如果他和穆辰是两粒灰尘就好了，陈远卓有些苦涩地想，虽然无依无靠，却也无约无束无牵无挂，想牵手便牵手，想亲吻便亲吻。
　　醒来的时候陈远卓感觉到手臂冰冰凉凉的，睁眼便看到玻璃瓶里的营养液一点一点滴下来，再顺着软管，穿过针孔，进入身子里。伸出那支空闲着的手，陈远卓轻易摸到了透过落地窗照进来的阳光。偏了偏头，他见到了平日里连妆发都整理得一丝不苟的母亲此刻却披着睡衣散着黑发，蜷缩在沙发上，不安稳地睡着，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
　　其实从出生起，陈远卓便没见过陈母哭过。在他的印象里，母亲永远是那么的冷静高傲自律不苟言笑，所有女性身上的柔弱点，他通通没在母亲身上看到过。
　　陈远卓一直认为母亲是个无坚不摧的机器人，没有感情，不懂喜悲。可那个女人，此刻却在自己面前，露出了最脆弱不堪的一面。
　　陈远卓心有些疼，一阵一阵地，疼得自己难受。
　　“远卓？醒啦？”陈母迷迷糊糊地被窗外的鸟啼惊醒了，一眼便看到了正凝着自己的陈远卓。心里那股子欣喜涌上双眸，亮晶晶的眼睛甚至都盖过了日光。
　　陈远卓不知该如何面对如此和蔼可亲关怀备至的母亲，情急之下闭上眼睛，假寐起来。
　　“真是的，还以为醒了呢！”误以为自己刚刚看到的不过是错觉，陈母小声嘀咕了几句，走了过来，掖了掖被角，走过去开了窗。
　　春天的风吹来的空气里总带着一点寒意，却不刮脸，还带着丝丝藏起来的温柔。
　　陈远卓感受到了母亲炽热的视线，胶水一般黏在自己身上。
　　很久之后，久到陈远卓以为母亲已经离开卧室了，陈远卓听到了陈母的声音。
　　陈母带着自责与愧疚的声音缓缓地传入陈远卓脑袋里，他听到自己那严厉的母亲带着哭腔地自言自语着，诉说出深埋于内心的忏悔。
　　“这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呀都从一个小屁孩长成了一个帅小伙了”
　　“还记得你小时候缠着我让我讲童话故事呢” “小时候多乖呀，现在怎么就越来越不理我了呢”
　　“也怪我，一天到晚的就知道搞研究搞评级，不怎么关心你”
　　“儿子啊，你说要是妈妈多点时间陪你，你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
　　陈母话里的东西陈远卓其实是记得的。他记得幼年时的一切，只是后来的疏离持续了太久，让他已经不敢和母亲撒娇，不敢再和母亲讲述那些共同的回忆了。
　　直到现在陈远卓才明白，原来，两个人都记得，只是都选择将那些回忆掩盖在时光之下，漠视了那段过往。
　　陈远卓终究还是睁开了眼，缓缓坐起，靠着床，盯着窗户旁眼泪婆娑的母亲，哽咽着开口唤出了那近乎亲昵却多年未叫的称呼：“妈妈”
　　于陈远卓而言，妈妈远比母亲温暖，可这么温暖的词，直到如今他才再次呼唤出声。
　　“妈妈，我都记得”陈远卓坐起来，苍白的脸上展露出笑颜，就像十几年前的幼子，天真烂漫，“我记得那是夏天，每日黄昏后，您都会陪我数星星，楼顶上的望远镜就是您为我买的”
　　“您当时还教我怎么看北斗七星”
　　“您还给我讲十二星座的故事”
　　“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陈母不是爱掉泪的人，此刻听着床上陈远卓的话，看着床上那个明明少年模样却不断回忆着过往的自己的孩子，眼泪却止不住，大颗大颗往下滚。
　　说到底她也是母亲，也有自己柔软的心，只是社会上的各种事情，蒙蔽了她的双眼，名利追逐让她失去了陪伴孩子成长的耐心。不知不觉中母子竟越走越远，直至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但是此刻，时隔十几年后一声软软的“妈妈”却让她明白眼前的人是多么的珍贵，她有多么渴望这一声软软的叫唤。
　　陈母一生都在攀比，工作要比，孩子要比，老公也要比。她要做最优秀的那个，同时她也要自己的孩子是最优秀的，自己的老公是最优秀的。她见不得输，受不得输。所以她总是严厉到无情，变态到惨无人道。她逼自己，也逼着陈远卓，逼着周围的所有人。
　　可从前几日的婚礼现场回来后的这些天里，陈母突然就茫然了，她这么疯狂的比较，这十几年的人生里到底得到了什么。她回忆着，发现自己一大半的人生里竟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陈母想了很久很久，直到刚刚，突然就想开了。比来比去又有什么用呢，世上的东西生不带走死不带去的，人最重要的不过就图个当下。而眼下最值得留恋的只有自己的孩子，那才是自己独一无二的瑰宝。
　　陈母不可抑制地冲到床旁，紧紧搂住陈远卓，像找到了失踪已久的珍宝，她颤抖着手一遍又一遍抚摸着陈远卓的头，感受这失而复得的惊喜。
　　陈远卓埋在母亲的怀里，能闻到淡淡的香水味，那股香味就和小时候闻到的一模一样，他禁不住深深吸了一口，将香气吸了满怀。
　　满室温暖，陈远卓想着，此刻能再久点就好了。这份难得的母子温情，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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