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外公曾经在饭桌上拍着桌板子说，等他死了，尸体得给他停在老家，给不给他留全尸他不管，也不管他们要叫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什么人来参观他个糟老头，他们要来，就叫他们也跑这里来……
　　在农村办事，就按农村的规矩来。
　　也许，这是就他所想要的。
　　老头子大辈子在这个地方生活，他知道这里如何给死人送行，一种物事，就算从未亲身经历过，想也会成为一种潜意识里的习惯与坚持，那样熟悉不忍放手。
　　大概家里人也知道老头的想法，才放手乖觉听从这些看着他们长大或同他们一起长大的人称得上热心地帮着他们张罗。
　　这是老头子想要的吧。一辈子他亲身送过参与过太多这样的事，他也想给自己这样一场他熟悉的场景，让乡亲老辈同辈晚辈也给他这样送行，他安心吧！

　　村里熟不熟的老婆子们坐在那里缝着白衣白鞋，低着头絮絮叨叨叹几声。男人们走进走出清点着物件，高声说着从哪家再借些碗来再搬凳子来不够用，借的时候要清点明白借有标记的那种……天井里摆了好几张大圆桌，上面排着杯碗，白底蓝花的粗瓷碗，有人趴在那里推开碗筷记帐本，有人坐在那里抽烟，香烟放在桌上……人来人往，热闹的翻天覆地。

　　林楠看到柳明程，腰上有草绳，在招呼熟人，然后看到柳□□，林书亭，眼睛都是红的，都有着由心而生的悲戚，只是在人群中被杂事缠绕无法安安静静独自伤心。
　　林楠走进来，没人注意。他们都有他们忙的事。
　　而且林楠也没想打扰人。她不确定她现在要站在哪里，走进来看他们的忙碌她竟然觉得自己很多余，她觉得很可笑。
　　和柳雁上午出发，下午才到这里，可这里一切的事情，已经开始很久，有她没她都仍井然有序的发生着。她似乎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没法做！只要人到了就行了吗？可人到了，什么实际意义的事都不用做，她到来是为了什么？

　　林楠突然听到有人出声叫她，“楠楠……过来，去看看你外公！”
　　林楠由舅妈来到自己面前拉住她，出声声音就开始哽咽，看着她然后便拉了她走，“去，去看看外公！”
　　这样的话，林楠以前也听到过，十一岁的时候爸爸把她从学校接出来也是在这里，也曾这样对她说，说，楠楠，去看看你外婆。

　　林楠被舅妈推到外公跟前的时候，看着老头子满脸皱纹的脸，她又想起，以前她似乎也曾被人这样推着站到自己外婆面前过，要她看那个疼她的外婆的脸，有人站在旁边说，楠楠，好好看看外婆，然后又说，妈妈，楠楠来看你了，你再看看吧，楠楠到了，你伸出手来摸摸，那时候，她听到人这样说，有人要她看看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瓣过她的脸要她好好看。
　　她哇一声哭出来。她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她知道外婆死了，再看不到，她伤心的，可也是被吓的。小孩子总是会对关于死的东西有最幻想的恐惧。

　　可是现在，舅妈把她带到又一个死去亲人跟前，也说着同样曾经有人说过的话，楠楠，再看看你外公……爸爸，你再看看，楠楠正站你跟前呢……
　　她已经不再恐惧。
　　同一个祠堂，甚至是同一个方位，林楠觉得她就站在她十一岁站过的地方，同样是死人，同样是见死者最后一面，可她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因担心躺在那里的人真会听他们的话，突然睁开眼看她，伸出手拉住她而害怕。

　　她站在这里看他，想伸过手去摸摸，可手伸到一半却突然停住，没人告诉过她可以碰他，他们说只是看看。她也怕外界突然的碰触会吓到他。
　　然后，林楠突然笑了，她说，我去给你上支香，磕个头，你不要突然睁开眼抓着我就咬，我是你外孙女，你要咬也挑别人咬知道吗？

　　舅妈给她燃了香，她站在一边等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人上完香。
　　她看着他在那里恭敬的鞠躬。
　　一个五十岁多岁的男人，身后有一个年轻男子也跟着一同上香。林楠不认识他们，她看着他们想不是认识他们家就是认识柳雁他们那一家的吧！村外小操场上有很多车呀，这群人是留下来吃饭呢还是上完香打个招呼就走的？

　　他们家属鞠躬。小舅，小姨，大姨，后面的柳雁，柳书言，她的小表妹们，他们都穿着白袍戴着白帽扎着草绳跪在那里。等她上完香，她也要去那里归队，进行家属致谢。

　　生和死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看着案几上那张照片，林楠想，他知道我正在拜他吗？——他不知道。

　　舅妈等她磕完头上完香，过来给她穿上他们一样的行装，然后让她也去那里跪着。
　　林楠走到柳雁跟前，蹲下来看她。
　　柳雁跟着大家一起扣首，而后抬起头看她却说不出话。
　　林楠伸手摸摸她的脸然后抱住她。
　　过不久，林楠的颈侧就被染上湿意。
　　柳雁拍拍林楠背，说：“我没事。你去那边吧！”
　　声音喑哑。也不知道林楠迟到的那一会儿，这姑娘是怎么个哭法儿的。

　　林楠蹲在角落里想起柳雁以前被她的某些同学刺激得坐在冰屋里走在商场里说到气愤不平处就张牙舞爪开始跳脚的样子，在心里酸酸的笑。

　　跪在那里跟着前面的小舅舅，感觉他弯腰，她也跟着弯腰，不用弯腰时，她便看外面方寸大小的天，看院子里的人群，竖起耳朵听他们说，搬错了搬错了，快点搬到那边的祠堂里去，马上要吃饭了，快点，她也看那些来敬香的人，想蜡烛要烧光了怎么还没人去换上一根。
　　然后，又有人来敬香。
　　她跟着低头，抬起头的时候，手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她低下头去看，看到从开始就一直被她努力忽视掉的双手，现在却双双被一只手按在膝上、握进掌心。
　　白晳修长的手指，同着温热的掌心，她低下头看的时候，叫她分不清谁的是谁，叫她看得刺目，叫她很想龇牙往那白花花的肉上狠狠咬一口。可她却抬起头对他无辜地笑。
　　柳书言看着她说：“你不要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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