箜篌引

作者:碎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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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1 箜篌四十引


      终于退朝了,魏冉如是想。

      这是他这么多年来上的时间最久的一次朝了,他从迈过麒麟殿的门槛,看着天边万里无云一片湛蓝的天空,感觉有些恍惚。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是自己老了吗?

      也许吧!

      感叹一声,他不再流连,也不再多愁善感,大踏步走向自己的辒辌车。

      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需要回去好好把思绪捋捋清楚。

      他的战争远没有结束,许是刚刚开始也说不定。

      而他身后不远处,就站着范雎和王稽,两人似是有许多默契,一直看着踽踽独行,身形略显萧索的魏冉。

      这是王稽第一次看到魏冉一个人,以往的魏冉从来都是一派威严,众星捧月的。

      可是今天的魏冉竟然一个人,这让他有种物是人非的错觉。

      身为同僚,王稽其实对魏冉的感觉是复杂的,不单单是嬴稷。

      毕竟秦国风雨兼程这么多年,这个人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将整个九州的风雨遮挡在外面。

      风雨不动安如山。

      他们这群人都已经习惯了,习惯了他的庇护,习惯了他的专横,习惯了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气像年少轻狂的孩子从四面八方试探他的底线。

      他们迫切的希望他能重视他们一眼,可是他如果不理自己,自己仿佛也能庆幸。

      可是今天才突然发现,本以为永远不会老去,永远都会专横的将整个秦国抱在自己怀里的人突然就两鬓斑白、步履蹒跚了。

      形容萧索的竟然让人心疼... ...

      再看向范雎的时候,王稽的心里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心思。

      仿若那个被范雎“欺负”了的老者才是他们一条战线上的人,而面前这个意气风发的人,就是一个突然闯进他们梦里的外人... ...

      “禄可是有什么地方得罪揭君... ...哦,不,中大夫了吗?”范雎的视线虽然仍然停在远处的魏冉身上,可是他眼角的余光可还是看到了突然就紧盯着自己的王稽。

      他有些诧异,对于王稽眼中陌生而疏离的排斥。

      “张先生说笑了,如今先生是大王身边的红人,有哪里有时间得罪在下呢?”王稽淡淡说道。

      “难道中大夫是在怨禄这段时间没有拜访府上么?”范雎猜测着原因。

      这个理由其实范雎说出来也觉得好笑。

      毕竟王稽又不傻,他范雎是他从大梁偷渡来的,自然“掌握”着自己的命运。所以哪里有他选择的份儿呢?

      “先生莫要费时间猜测了,还是快些回吧。”王稽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掸了掸袍袖上看不见的灰尘,先一步走开来。

      他自然没有什么不满范雎的地方,毕竟自己的升迁,还有赖于他。

      方才的胡思乱想不过是鬼使神差使然,还不能让他在理智上做出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

      毕竟他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而魏冉,是自己的敌人。

      如此做想的王稽心中略略宽慰一些,甚至他停住了脚步,等等还在自己身后的范雎。

      范雎被王稽莫名其妙怼了一下之后,倒是没怎么在意,毕竟自己对他到底是心中有愧的,比如没有全心全意的相信他之类。

      见他停下了脚步还以为在等什么同僚。

      于是范雎不自觉的转头向后看,并没有看到别人之后,他才悻悻意识到... ...

      这是在等他?

      范雎心中莫名松快一下,就像是小时候同隔壁二狗子吵架,谁也不肯先低头冷战许久之后,他突然有一天板着脸送给你一颗枣一样,虽然那脸臭的依旧再告诉你,我的气还没有消,看我脸,我还是很生气。

      可是他的行动就是让你心中已经在憋笑了。

      范雎暗暗弯了弯嘴角,大步一跨,走了过去。

      他只是走过去,也没有说话,王稽也没有说话,走到宫门外,范雎因为在宫里呆了一晚上,昨天来送自己的安车也早就离开了,是故并没有马车在等自己。

      他本来打算自己走回去来着,可是现在不是有王稽了嘛?

      于是他假装送王稽上车的模样,站在他的安车前,殷殷的看着王稽。

      王稽没有说话,却是掀开布帘,冲着范雎点了点头,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虽然脸色依旧是肃然的,可是范雎并不在乎。

      在他看来,那就是一层薄薄的糖纸,他不用戳破也能看到他的内心。

      他身手矫健的越上马车,就这掀开的布帘子,灵巧的钻了进去。

      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停在范雎下榻的馆驿门前时,二人才仿佛憋了好久模样,笑出了声。

      王稽果然不负他豪爽的性子。

      他憋不住了,大手一拍范雎的背,揶揄范雎道:“先生终于鲤跃龙门了,苟富贵,勿相忘啊!”

      他的笑很真诚,笑声很爽朗,范雎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为自己高兴地。

      他也没有端什么读书人的架子,学着见过的武人模样,拿出拳头对着王稽肩膀轻捶了一下。

      “中大夫也是高升了,何时请禄吃酒啊?”

      “哈哈!”王稽笑声更大了一些。

      “哈哈!”这一声却不是范雎发出的。

      二人诧异解开安车一旁的纱帘,却发现原来是从馆驿中快步走出来的郑安平。

      “郑兄,好久不见。”王稽拱手说道,边说边拨拉开范雎,径自下了车。

      “贤弟可还一切都好?”郑安平忙迎过来,对王稽抱了抱拳。

      “一切安好,这段时间因为一些政事缘故,稽被禁足府中,没办法同兄长一起把酒言欢,实在是失礼了。”王稽面露愧色。

      认真算来,他们确实有段时间没有相见了,不然也不可能有今日他同范雎的冰释前嫌。

      “这不是都过去了?兄长倒是要在这里先道一声贺,在此恭贺贤弟高升啊!”郑安平笑意不减,出言宽慰他道。

      提及此事,那确实堪称一大喜事,所以王稽也很快甩掉了愧色不快,同郑安平又寒暄了一阵。

      范雎还在安车上,却是范雎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热切的很,自己颇感无聊,本来掀着帘子的手,又将布帘子放了下来。

      颇有几分赌气意味,看看他们两个几时想起他来吧!

      哪知,王稽与郑安平二人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等范雎再偷偷掀开帘子瞧他们的时候,二人竟是走远了!

      范雎心中股了一包气,怪不得他觉得这外面的声音怎么越来越小了,感情是直接没有想起他来,撇下他走了!

      聊了聊衣摆,便是要下车。

      那车夫却是拦住了他:“先生是要去往何处?”

      “方才在下在车上打了个盹儿,恍惚醒了这才发现已经到了,辛苦了。”范雎开始扯谎,同时实行礼多人不怪战术,配上标准的微笑,当真是让车夫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受宠若惊。

      他只是一个车夫,这个人那可是他家主子的座上宾,如此有礼,真是折煞他了。

      “都是小的分内之事,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先生如此说,可真是折煞小的了,先生快些好生回里面坐着吧,小的先把车拐过来,先生只管在帘子后面吩咐小的便成。”车夫十分谦卑恭敬。

      却是叫范雎听得一头雾水。

      “小哥儿莫不是糊涂了?这便是在下所居馆驿了。”范雎提醒车夫道。

      车夫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牵着马开始拐车,正对着来时方向。

      马车微动,范雎一个站不牢,差点从车上摔个狗吃屎,忙忙随手抓了什么牢靠的,才终是稳住了身形。

      “我家主子吩咐了,这安车这会子便是先生的,先生想上哪儿去,小的就带着先生哪儿去。”车夫笑的一脸真诚。

      范雎却是不由得挑了挑眉,这王稽是什么意思?

      只一瞬,他又联系了一下郑安平,便是智商在线的想明白了,不禁笑出了声,好你个郑安平!

      车夫见他笑了,便问道:“先生可是想好去处了?”

      范雎心道,既然他们如此想成全他,那他也不能白白担了这见色忘友的名声,那他就丢下他们去一去又何妨?

      但是他自然不能直接说出地名,倒不是害怕暴露什么,关键是那地儿十分偏僻,又是新建不就,他还真怕这车夫不知道地儿,平白的让人为难。

      于是就随便说了一个相距不远的招牌地儿,让车夫找路。

      说完,他便乖乖的退回到了车里,端端坐着,不再言语。

      那车夫看起来也是颇为憨厚,不善言谈,既然范雎不说话了,他也不再说话,只顾专心赶起路来。

      范雎不知道的是,待马车离开后,门后面的郑安平同王稽二人,便是出来了,目送着马车绝尘而去的背影,面带笑意。

      “兄长之言可是真的?”王稽按奈不住性子,忙忙问出来,脸上写满了大大的好奇。

      “不敢欺瞒中大夫——”郑安平对着王稽抱拳施礼,眼神却是笑着的。

      王稽忙忙按住郑安平的手:“哎呀,兄长真是折煞稽了,你我之间,只论兄弟,不言其他!”

      他自然知道郑安平是玩笑他的,一脸的郑重也是装出来的。

      “哈哈!”郑安平笑了两声:“那自然是真的,兄长还会骗你不成?贤弟不知,不但这许多日不见你来这馆驿,就是咱们的张先生也是许久不曾回来了呢!这咸阳城除了你我,他就在没有别的熟识的人,若不是有了相好,还能是什么?”

      郑安平分析的环环相扣,头头是道。

      “那先前兄长不是说先生已经有家室了吗?”王稽脸上带了一丝忧虑,这有悖伦理啊!

      虽然他乐见其成范雎能够幸福,可是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岂能因为这些事情乱了前程?

      “不足道,先前那个,只是一个童养媳,咱们来咸阳的时候,也才不过十几岁,他一直当个女儿养着,这次,还不知道他的态度,一切,还真是不好说呢,就先由着他吧!”郑安平摆了摆手,表示明白他的担忧,无碍。

      “可稽见先生不像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论其态度,既然先生已经有多日与那女子私会了,定然是要有个结果的,舆论上怎么说也是说不通的,先生来日前程似锦,不可限量,可不要在这些小事儿上栽了跟头才好啊!”王稽并没有被郑安平宽慰了,反而更加忧心了。

      “既然已经到了这步田地,有些话,兄也不得不与你言谈清楚了。”郑安平开始勾着王稽的肩,开始往馆驿的正厅走,顺便冲着馆驿的下人使个眼色,关上大门。

      “哦?”王稽心下一惊,难道这二人还有什么瞒着自己不成?

      “张先生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这些话都是从范雎平日发牢骚时候文绉绉的话里,郑安平学来的,如今说起来也是有模有样。

      于是郑安平就把范雎在大梁时候被小人构陷的事情给王稽说了个大概,还是隐去了名姓等一些重要的东西,至于构陷的人也都是没名没姓的,没有范雎的明确指示,他是不敢对王稽和盘托出他们的底细的。

      就这样,也够让王稽吃一惊得了,当即冷汗潺潺。

      他当时若是知道张禄是这般情状,试问自己还敢把他带来咸阳么?

      他倒是没有责备郑安平的意思,毕竟推己及人,如果这样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自己只会比他们做的更糟,不会更好。

      不由得心中更加敬佩起范雎来。

      “所以啊,在大梁,他便是个死人了,即使那个女娃知情,她断然也是知晓她与先生是有缘无分的了。”郑安平叹息一声,似乎很是同情那个远在咸阳东面的女娃。

      王稽也是重重吁一口气,连连感叹造化弄人。

      “如此,就只能祝福先生能够觅得佳人了!”为了让气氛缓和起来,王稽对着范雎马车离去的方向作了一揖。

      郑安平还真是被他样子逗笑了:“贤弟说的是,走!你我二人喝一壶去!就当是私下里为他祈祷了,真到了时候啊,再光明正大的祝贺!”

      “不醉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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