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

　　不幸中的万幸，葛青腹中开的那个洞并未触及内脏伤和性命。因为刺客的缘故，这场原本是为调节矛盾的秋猎之行草草收场，众人带着沉重的心情离开。陈静淑的凤驾跟在皇帝后面，她在离开的时候回首，只见猎场上空飘扬着金黄色旗帜，许是阳光下看差了眼，陈静淑在旗帜上看到了一道飞溅的红色血液。
　　出事之后，皇帝未听人劝阻将猎场上下血洗。无论耄耋老人还是襁褓婴儿，他们的尸体都似猪肉般堆积，任由他们饲养的山中野兽撕扯吞食。
　　那时陈静淑被皇帝强制拉着观刑，正看到那位在表演完成之后张开双臂邀功的耍猴人和他的猴子被豺狼围着，在惨叫声之后，一只豺狼离开狼群，嘴里叼着一套长长的脏器。
　　腥臭的气味在上空回旋，陈静淑忍下口中翻涌的呕吐感一动不动，听到了君王戏谑又自信的声音。
　　“皇后，你看好了。这，就是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陈静淑不敢合眸，平静的赞颂：“陛下圣明。”
　　刺杀皇帝的人是番邦口音，陈静淑想到了千里之外，刚启程不久的镇国大将军，总觉得这一仗非是短时间能结束。而且，也不一定，只是大雁与狄戎的战争。
　　可是她明白又如何呢？不过是困在深宫中的无能妇人罢了。
　　眼见飞扬的金色旗帜比阳光还要灿烂，陈静淑关上马车的窗随车队远去，放在膝盖上的书字迹在摇晃。上面所谓的治国齐家，已经看不下去一个字。
　　葛青在回宫后的第二日醒来，她不知道皇帝曾在早上屈尊纡贵陪伴了她半个时辰，也不知道册封她为嫔的文书已经开始起草。
　　她只知道她从混沌中苏醒过来，眼前看到的场景又阴沉黑暗逐渐变得流光四溢，许是后脑勺在倒地的时候磕到了什么东西，葛青又感受到了熟悉的钝痛。这种钝痛让她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不想转头而直直的盯着上方眨眼。
　　还好还好，她还活着。葛青的手缓缓摸到胸口，略微起伏的跳动让她在这不真实的感觉中找到了安心。
　　直到，一个平淡的声音响在床边。
　　“你终于醒了。”
　　葛青闻声，差点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幸好说话的人及时将她按住。葛青这次发现自己身边坐了一个人，正静静的盯着她。
　　“皇、咳咳……娘娘。”刚刚苏醒的嗓子总是沙哑说不出话。
　　陈静淑取过一杯水，一言不发的递向她，神色和平常相比，似乎有一些不对，只是葛青刚刚苏醒并没有发现。
　　葛青接过水杯，想要撑着上半身坐起来，可她刚想只要便触动了腹部上的伤口，顿时痛出了一声的冷汗。陈静淑冷眼在旁看着，只是从她手上取过了洒掉半杯的水。
　　“我睡了多久？”葛青也不想喝茶了，干脆缩回被窝去躺着，然后小声问起每一个昏睡者都会问的问题。
　　“不久，四天而已。”陈静淑道，说罢看了看葛青干得起裂痕的唇，还是锁着眉头，用勺子舀了一勺水递给葛青嘴边。
　　葛青小口小口的将水饮尽，然后仰视着陈静淑，诚挚的笑声道：“能再次醒来，看到皇后娘娘，我很开心。”
　　“哼。”陈静淑撇了她一眼，冷哼了声。
　　“娘娘？”葛青终于察觉到了陈静淑的不悦，试探性的开口：“娘娘？你怎么了？”
　　陈静淑动了动嘴角，没有理她。
　　于是葛青将手从被子里面抽出来，去拉了拉陈静淑放在她床边的手，不知道谁才是大病的那个，陈静淑的手比她的还要凉。葛青将陈静淑的手晃了晃，眨了眨眼睛，用一种撒娇似的语气问道：“娘娘你怎么看上去不是很开心啊？你是在生气吗？为什么啊？”
　　“难道我现在醒了，你不开心吗？”
　　“我是很生气。”陈静淑正色道，将手从葛青的摩挲下抽出。
　　“为什么啊？”葛青没想到她是真生气了，在惊讶之余还有一些小委屈。没有人想这样，没有人想到死里逃生之后面对在意的人责备的目光。
　　陈静淑一开始没有说话，而是动了动嘴唇，起身看向房间的另一处，但葛青眼疾手快的抓住了她的长袖。
　　陈静淑向前两步，感受到了拉扯，于是愤怒的一个转头扯出袖子，在葛青期期艾艾的目光中训出声：“你是傻子吗？为了邀宠，连命都不要？”
　　“啊？”葛青没怎么明白她的意思。
　　“你知不知道？如果这剑再偏一分，你就必死无疑。如是你死了，你这么拼命能得到什么？得到墓碑上的封号和穿在你尸体上的冕袍吗？”陈静淑连声问，声音不大但咬字很重，表情也没有任何掩饰就是明晃晃的愤怒。
　　她一通骂完之后坐下，意思到自己或许说法太重了，于是撇了眼被骂傻的葛青，伸手碾压起自己的太阳穴。
　　她以为葛青会哭会生气，却不想葛青在被骂得狗血淋头之后，呆愣了半柱香，然后傻傻的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陈静淑问，手指还按在额头上，脸上的怒意也未消。
　　葛青扬着一张傻白甜的脸，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她不怕死的翻身侧躺面朝着陈静淑方向，乐呵呵的：“娘娘这么说，是因为关心我！所以，我很开心。”
　　“我很开心能被娘娘关心。”
　　“傻子。”陈静淑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低咒了一声。
　　葛青蹭着床板一点点挪到边上，盯着陈静淑的手像扑食的动物一样，一下子敏捷的将陈静淑的手抓住。
　　陈静淑想要抽回手，葛青就鼓着腮帮子抓得更紧，并且还急忙道：“可是娘娘你误会了！我以身挡剑，并不是为了争宠！”
　　“不是为了争宠？”陈静淑扯了扯嘴角，“你若是为了邀宠，是傻。你若连邀宠都不是，更傻。”
　　“是为了娘娘。”葛青快速道。
　　陈静淑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我看到了。”葛青用自己并不明白的神情目光凝视着陈静淑，缓缓道：“我看到陛下推你了，如果我不挡的话，那那把剑就会刺向娘娘你。”
　　“那怕是我死，也比娘娘受伤要好。”
　　陈静淑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她偏头对上葛青光芒闪动的眼睛，
　　“你的意思是，你不是为陛下挡剑的，而是为我？”陈静淑问，脸色沉了沉。
　　“嗯。”葛青点头。
　　她想将自己所有看不通透的心思告诉陈静淑，于是就说了：“我想比起陛下来，我更在意的是娘娘你。我刚才醒来看到娘娘在我身边安然无恙，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我若是死了，也都值得了。”
　　“想想这世间若是没了我，也没有什么。可是若是没有了娘娘，便万万不行。”
　　“为何不行？”陈静淑问，她的手指在微不可见的颤动。
　　葛青的回答真挚而浪漫，“因为若是没有了娘娘，那世间很多美好事物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是花朵没有颜色，形容美人的词汇变成空口无凭，没有娘娘的世界一定是悲伤的。”
　　“就如同，死后的世界。”
　　葛青不知道她的话有多让陈静淑心惊，陈静淑愣在当场，过了良久，抿了抿唇，与葛青说：“葛青，你看着我的眼睛。”
　　爱人的言语如不可抵抗的魔咒，葛青当即望进一片看似平静宽阔实际暗流汹涌的蔚蓝深海，心湖不可抑制的泛起层层涟漪。只是一个对视而已，葛青却忍不住随着时间的推移，将名为娇艳的胭脂在脸颊胡乱涂抹，她止不住想要咧开的嘴角，便在眼角笑成一勾弯，苍白的唇间显出一排尖尖的牙。
　　陈静淑眉头有一些压抑，蝶翅一般卷翘的睫毛随着眨眼而扑簌。葛青骤然移开目光，羞怯的低下头去，赧然而坦诚的与陈静淑道：“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不敢看娘娘太久。”
　　“是吗？”陈静淑安静的注视着她，淡声而无意义的问。
　　初出茅庐的少女怎能明白成年人的狡猾。不过就是这一眼，她虔诚放在心尖上视若珍宝却无可名状的感情，便被轻易洞悉察觉。
　　陈静淑眼眸转动，压抑住心中泛起的汹涌波涛。她已明白少女的爱慕，却依然给予她一个温柔如幻梦的笑容，告诉她：“你刚才说的好，我很感动。”
　　“真的吗？”葛青脸上的笑容更大。
　　“嗯。”陈静淑点头，心下已经百转千回，可表现在脸上的反而是褪去真实的温和笑容，再也找不到一点曾经发怒过的影子。她伸手摸了摸葛青的头，轻笑道：“我若是有个贴心的妹妹，那么一定是你这个样子的。”
　　葛青有一些疑惑，“妹妹？”
　　“对啊，你刚才说的，不就是姐妹之间的亲情吗？难得，在这宫中还有人把我当姐姐。”陈静淑笑着说。
　　“我……”葛青微微启口，表情迟疑而困惑，她的目光仍旧在陈静淑脸上没有移开，不是很肯定的说道：“可能……是吧？可是，我又觉得好像不是。”
　　“后宫中近日琐事颇多，我是忙里偷闲来看你。既然你现在醒了还好好的，那我便先回去了。”陈静淑温声道，并没有为葛青解惑的打算。
　　“娘娘！”葛青在她要起身的一瞬间慌忙叫住她。
　　陈静淑含笑回首：“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葛青突然问。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陈静淑沉眸。
　　葛青咬唇，小声道：“我总觉得娘娘现在和之前不一样，和刚才凶我的样子不一样。好像那个样子……更加、更加像娘娘一些。而现在这样……”
　　“你多心了。”陈静淑打断了葛青还在酝酿的话，柔声安慰她：“你睡了四天这才刚刚清醒，所以要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甚至，她还点了点葛青额头，故作嗔怪：“不然的话，就干脆让你这小脑瓜烧坏算了。”
　　“娘娘……”葛青并没有被安稳到，她留住了陈静淑的手，带着期许问：“你若是现在走了，还会来看我吗？”
　　“当然。”陈静淑果断回答，不着痕迹的收回自己手，笑盈盈的低声：“你是为了救我而受伤的，我若是不来看你，那岂不是忘恩负义。”
　　“哦……”
　　“陛下今日守了你很久，也是在我来之前才离开。你这一次也算歪打正着，成了陛下的救命恩人。以后想来，定是前途无量。”陈静淑道。
　　葛青当即摇头，“我救娘娘时，从来没有想过陛下。”
　　陈静淑拍了拍她肩膀，“好孩子，好好休息吧，我会告诉陛下你已经醒了的。”说罢，她便不在意葛青是何表情，直接带着满脸笑容转身离开。
　　葛青在她身后徒劳无功的唤着：“娘娘……娘娘！”
　　葛青有一种错觉，仿佛只要陈静淑现在一走出这个门，她们之间的一条无形的线便会就此断开。
　　“不是的……那绝不是亲情，绝不是……”
　　不久之后，昭阳宫。
　　“齐阁。从今日起，除却每两日的请安之外，不许青美人再踏入昭阳宫一步。明白吗？”陈静淑手中把玩着一朵绢丝做的白牡丹花，淡色嘱咐被传唤来的齐阁。
　　齐阁不是会提出异议的，当即称是。
　　“若是青美人问起缘由，你便将我的重复与她便可。”
　　杜鄂大着胆子问：“娘娘平日与青美人素来亲密，怎么今日做下如此决定。”
　　陈静淑勾起一边嘴巴，捏着牡丹花似笑非笑：“就是本宫平日对她太好了，才使得她贪心不足，肖想太过。”
　　“况且。就是要在不知道的时候，将所有可能扼杀。”
　　“奴婢似乎明白了。”
　　陈静淑精准的将绢花掷进纸篓，笑道：“你不会明白的，把这本书放回书架去吧。”她将桌上的《管子》合拢，递向杜鄂。
　　“这么快娘娘就已经抄完这一本了。”杜鄂接过书后道。
　　“不抄了。”陈静淑卷起桌上写满字的笔，本来也想丢进纸篓，但也觉得太过可惜，便直接将它们锁进抽屉，是眼不见为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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