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瑶

　　天色初晓，凌竹山七殿选出十五岁以上二百余名弟子聚集在前山大殿前的广场上，冷风扑面，却只听见衣袂飘飞的声音。
　　二百余人，却无一人敢多说一句话。
　　十日前郁灵素在凌霜殿外那莫名其妙的一闹，虽说青远当晚便封锁了消息，随后便立即命在场第弟子统一口径。但那么大的动静，好事者还是不愿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于是所谓凌霜殿前刀光剑影的消息便越传越离谱，连郁灵素被皇甫宸所欺，羞愤之下欲杀人灭口这般毫无来由的传言都流传甚广。青远无奈之下，只得以擅闯禁地，大闹凌霜殿为由，将她收押，与外界隔绝起来，以防这些是是非非对她的心神再造成什么伤害。而后再严厉惩戒长舌弟子，将流言蜚语剿灭于源头。
　　杀鸡儆猴的确有其效果，不知内情的弟子的确认为郁灵素貌似是真的惹恼了掌门，还连累着她身边的人一起跟着遭了秧。因着掌门人动怒，第二日郁灵素似乎是晕着就被关进了水牢，不许任何人探视或靠近；易剑秋被罚面壁，沈洛云禁足冰璃殿，云茵罚跪后山祠堂，莫清音被送下了山，余下的三位客人不好安置，便暂时留在了山上。如此雷厉风行的果决惩罚，着实让全凌竹山都惊讶了一番，不敢再对当日的情况有所妄言。
　　掌门罚了自己最疼惜看重的几个弟子，甚至直接把郁灵素扔进了让无数犯过的凌竹山弟子终老牢狱之中的水牢，恐怕是怒气难平，动真格了。此时，还是安守本分为好，决不能冒着生命危险只为满足自己的好奇之心。
　　前山大殿平日敞开的大门紧紧闭合，玉色寒凛，连璀璨的黄金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冷霜。
　　掌门和七殿长老已是两日未曾走出殿门一步，饮食传话仅仅靠着青玄座下弟子段少平。而本同在殿中的青岩却在一日前突然拂袖离去，不知所踪。
　　似乎所有人都隐隐感觉，凌竹山也许真的要变天了，不说地覆天翻，却也绝对引人震惊。
　　前山大殿外，众人猜疑无限；前山大殿内，六人却相顾无言。
　　一门之隔，虽同样静默，却是两重天地。
　　青璃看向负手而立的青远，终于忍不住，轻声道：“真的要这么做么？传说真假难辨，稍有差池，那后果……”
　　“我已做了决定。”青远淡淡道。
　　“一意孤行！”青璃一声大喝几乎惊到了在场的所有人。“她的命，不是你用来开玩笑的试验品。”
　　“意气用事！”青远转过身来，盯着青璃道：“试验品？整个凌竹山，没有人比我更疼她，我在她身上灌注了多大的希望，经历过当年浩劫的你们，难道不懂么？危机四伏，难道真的要等她被逼到退无可退，我们再去救她？来得及么？她天赋极高，资质极好，可整整两年，她天乾诀毫无进境，你们不奇怪吗？”
　　青璃道：“难道说，是，是血蛊同天乾诀彼此牵制的缘故？”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青玄道。“孤竹祖师当年创立天乾诀的时候，正是巫族乱政前后，若说二者有所关联，倒也不是空穴来风。”
　　“没有其他办法了么？”青璃道。“铤而走险，并非良方。”
　　“青璃师妹，难道说，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现在灵素的身体状况和处境更为糟糕的么？血蛊如同跗骨之蛆，若不牵制，便是锥心刺骨之痛，灵素这样优秀的一个孩子，一生名誉，也难免不毁在这该死的蛊毒上。”站在青璃身边的霖华殿长老孟延京轻声道。“掌门师兄此法虽凶险，但若成功，灵素自可借力冲破天乾第八重，牵制血蛊；若失败，凭借现今灵素体内的血蛊之力，亦难危急其性命。我们六人合力挽救，她身体虽会受到伤害，但性命无虞，好好调养便是。如此时机，我们不能错过。”
　　青璃长叹一口气，道：“我们都难免关心则乱。掌门师兄，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但她是熙岚最疼的孩子，我不忍她受苦。”
　　“你大可放心，若有丝毫闪失，我纵然以命为饵，亦护她周全。”青远道。“如此，便差少平将剑秋、洛云、还有茵儿都放出来吧，让剑秋去水牢将素儿带到这儿来。这些日子为了给素儿一个清净，也为了遏制凌竹山上这些没来由的传闻，也是苦了这几个无辜的孩子了。”
　　“好，我这便去寻少平来。”青玄道。
　　大殿之上复又平静，青远紧紧握着掌中那一张薄薄的纸条，心道：“皇甫宸，但愿此番，你我的努力，不会付之东流。”
　　袍袖一挥，皇甫宸所书那银钩铁画一般的“天乾诀”三个字，便随着那纸条一并化为灰烬。

　　水牢阴森，却安静如斯，只有水滴落入水潭的声响回荡在这空旷的空间里。
　　郁灵素坐在石床上，静静地端详着手中的玉牌，几次想破开，却在最后关头停手，空自叹息。
　　被关在这水牢近十日，却不似囚徒待遇，门口守卫的弟子每日都会来水牢中将前一天有些潮湿的被褥用品替换；青岩师叔时不时会面无表情地来诊脉；药膳食物也是一应俱全，郁灵素甚至能尝出来，那些美味佳肴和滋补药膳，似乎都是青玄师叔亲自做的。
　　郁灵素想着，这般待遇，绝对不像一个因为擅闯禁地又大闹凌霜殿而等待处置的弟子应该享有的。如此而来，师父将她安置在这鲜有人来的水牢中，不过是怕有人来扰她，亦是小惩大诫，让她好好想想她的胡闹之举。
　　郁灵素搓了搓手，这秋日的水牢，终究还是有几分寒冷的。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郁灵素连忙停下手上的动作，细细辨识。
　　能通过门口的守卫，进入这水牢中的人，想必都不会对她郁灵素不利，若是来提前问话的，倒不如图个耳根清净，待从这水牢中出去之后再说。郁灵素将那玉牌迅速塞入怀中，顺势一躺，闭目假寐。
　　那脚步声一步一步不徐不疾地接近郁灵素的石床，却堪堪停在石床五步之远的地方，不再走近。
　　耳边传来食盒轻响的声音，酒香溢了出来，柔柔地萦绕在郁灵素鼻端。
　　郁灵素心道：听那脚步声，不似洛云和云茵，虽然与师兄有几分相近，但师兄领教过她酒醉后发疯的模样，他决计不会想要再体验第二次。再说，他们似乎也被关在各处，自顾不暇。
　　那这来人是谁呢？
　　“怎么，还要装睡吗？”带几分戏谑的男声传入郁灵素耳中，惊得郁灵素内心一颤。
　　他……他……他是怎么进来的？门口的守卫都瞎了不成？
　　“看来是不想起来喽？”戏谑的男声再次敲打着郁灵素的耳朵。“既然那么想睡，不如我便灌了你这酒，让你睡得再安稳一些。”
　　灌酒，你要是不怕我发酒疯失手杀人的话，你就灌！
　　郁灵素虽这般想着，却还是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瞪了面前的卫云轩一眼，道：“你想干什么？”
　　“你想哪里去了？”卫云轩晃了晃那坛酒，道:“是药酒。”
　　郁灵素看了看卫云轩手中的酒坛，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嗯，这么信不过我，真是可怜了我一片好心。”卫云轩叹息道。
　　郁灵素摆弄着放在石床边的一对耳坠子，漫不经心道:“谁要你的好意了？我领不领情与你何干？”
　　“嗯，还是这么牙尖嘴利，看来这几天在这水牢调养得还不错。”卫云轩笑道。“别来无恙。”
　　郁灵素一愣，这句别来无恙，太过熟悉，一如当日她同卫云轩豫王府重逢，那句敛了一切酸涩情感的开场。
　　谁能别来真无恙，不过自欺欺人。
　　“别来确无恙，只是，有些事却明明白白覆水难收，不必再问，不必再提。你能不再压抑，能这般一如曾经，明亮开朗，谈笑风生，我原本该很高兴。”郁灵素道。“但，你大可不必在我面前……”
　　郁灵素顿了一顿，卫云轩借机问道:“不必如何？”
　　郁灵素转过身来，看着面上挂着笑意的卫云轩，道:“强颜欢笑。”
　　卫云轩亦迎上郁灵素的目光，道:“你怎么就能断定我不是真的心情不错？你看看这水牢，这石床，像哪里？”
　　“月影阁的石室。”郁灵素不假思索道。“可这里是凌竹山，你我处境不同当日，你又是哪门子心情好？”
　　“如今佳人近在咫尺，一如那日，你我在月影阁石室当中从静默无言到相对而坐，谈古论今。那时你对我，与如今的模样，截然不同。你不是真以为当日我是因为抓了你才心情好吧？”卫云轩笑道。“明知故问，倒不如讳莫如深。”
　　“讳莫如深太累，不如彼此坦诚。”郁灵素回道。
　　“这便是你同皇甫宸的相处方式？”卫云轩挑眉问道。
　　郁灵素未做回答，卫云轩亦保持沉默。
　　良久，郁灵素缓缓开口道:“你来这里到底是来做什么？我一个戴罪弟子，没理由同你解释这些有的没的，更不会回答你对十日前那件事的疑问，事实一如山中弟子所说，我无话可辩。我还在等着有人来兴师问罪，我且不管你是如何买通了守卫弟子来到此处，你若无事，便请回吧。”
　　卫云轩笑了笑，一如山中弟子所说？看来她尚不知前几日外面的传言已经疯狂到了什么程度。如此，倒是甚好。
　　“我不是来要你释疑解惑的，先别这么急着端茶送客，我能进来，除我担心你的安危，亦是你师兄所托。”卫云轩道。
　　“师兄？”
　　卫云轩晃了晃手中的令牌，道:“他三日前托段少平将这令牌转交于我，我便寻了这个时机来碰碰运气。还好，你师兄在这凌竹山上威望不错，约摸守卫弟子也觉得对你们惩罚过重，我没费几句口舌就进来了。”
　　郁灵素叹了口气，心道:师兄胡闹，少平也跟着一起胡闹，我被安置在此处的意义，他们不懂不成？这要是被师父师叔发现，他们就得和面壁长相厮守。
　　“我师兄托你给我带了什么话么？”郁灵素问道。
　　“倒没什么话，他只是担心你。你晕着就被扔到了这里，他不可能不担心。”卫云轩道。“我也一样。”
　　郁灵素笑了笑，约摸自己当日从芳滢台下来不过是装晕这件事沈洛云还没来得及告诉师兄，他二人便见不得面了。
　　“多谢，我无碍。”郁灵素虽心怀愧疚，却也不能道破。
　　“既然谢我，便过来，把这药酒喝了。我半路碰到了前来给你送饭食的段少平，顺道儿就把他手里的药膳药酒拿来了。”卫云轩轻嗅那坛药酒。“嗯，凌竹山青玄果然名不虚传。”
　　郁灵素起身，走到桌前，捧起盛有药膳粥的瓷碗，绕到卫云轩对面坐下，道:“药膳粥我喝，酒，再香醇也免谈。”
　　卫云轩笑了笑，斟了一小杯放在郁灵素面前，道:“小酌无碍，只喝这些。你这些日子负的人太多，别在这样的小事上辜负了青玄前辈的一片好心。”
　　郁灵素愤然看了卫云轩一眼，却还是拿起酒杯，缓缓将那一小杯药酒饮下。
　　“暖和些了么？”卫云轩问道。
　　郁灵素轻轻点了点头，道:“别劝我喝第二杯。”
　　卫云轩郎笑几声，将那坛酒放回食盒，道:“这下放心了吗？”
　　郁灵素没有说话，陌陌低头喝了几口香气四溢的药膳粥，皱了皱眉，道:“今日这粥，好像不是出自青玄师叔之手，虽香气浓郁，但却差了那么一点点。而且，今日这饭食送来的竟这么早……”
　　“看不出来，你吃东西嘴还蛮刁，不好养啊。”卫云轩打趣道。
　　郁灵素没理他，只是突然问道:“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郁灵素话音刚落，易剑秋的声音便从水牢入口传来:“是出了些事，不过，也不用太过忧心。随我到前山大殿走一趟吧。”
　　“师兄？”郁灵素站了起来。“是师父叫你来的？”
　　易剑秋点了点头，转身对卫云轩道:“多谢。”
　　卫云轩道:“不必客气。”
　　“师兄，师父他，怎么说？”
　　易剑秋笑了笑，道:“跟我走你便知道。切记，莫违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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