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难成眠

　　章宁出现以后忽然热闹了许多。
　　李濯恨不得住在留云馆日日看戏。
　　但好在李霁还是放他们出去了，晋王夫妇就像回来时那样，又迅速地消失在了长安人的视线中。

　　进入盛夏，章宁更喜欢来惠霖堂。谁让这里凉快呢？
　　顺便还能见到在镇妖司难以接近的苍央。
　　苍央每每看见安然坐在一边的璃疏，总要紧抿双唇。
　　但章宁并不在意，一定要同他说上几句才肯罢休。

　　这般一热闹，便连乞巧也兵荒马乱地过去了。
　　璃疏还笑话他被个小姑娘逼得翻墙回来。
　　苍央一气之下就住在了镇妖司。
　　临近中秋，月华更是清亮，有只狐狸跑到璃疏院子里拜月，手脚没个轻重，将她吵醒。
　　她推开窗，邀狐狸进来喝茶，问他哪里有好吃好玩的。
　　狐狸抱着茶杯，只会吱吱叫。
　　她又叹气，说算了，转身进内室睡觉。

　　到中秋节那日，李霁送了月饼过来，璃疏同其他水果一起搭了个盘子放在院子里，打算给那只狐狸。
　　苍央还是没回来，璃疏在屋里躺得昏昏欲睡，突地感觉到被挠了两下。清醒过来以后发现是那只狐狸，不知为何在她面前上蹿下跳。
　　见她醒过来，狐狸抬嘴叼着她袖子往外拖，璃疏不解其意，但还是站了起来。
　　狐狸见状一跃而起飞快地往外跑。
　　璃疏跟着它一路跑到了城外。
　　此时月上中天，熙攘的人声渐渐远去，狐狸终于停在一块石头旁喘气。
　　璃疏走近了，说：“你早点修炼得能吐人言，我也好听懂你想说什么。”
　　这狐狸急得喳喳乱叫，又转头就跑。
　　璃疏伸出去揪它的手还在半空，长安城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片刻后无形的气劲拂来，四周草木噼里啪啦地飞溅，狐狸嗖一下窜到璃疏身后，由她挡在前头。
　　风声肆虐，它忽然听见她说：“狐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
　　就在风停的间隙，她将它的爪子从衣摆挑下，说：“躲好了。”便头也不回往长安城掠去。
　　行至半途，又听见一声巨响，璃疏掐诀顶着气浪步履不停，默默咽下反噬的一口血。
　　不必到近前，铺展出的神识几乎被浓烈的妖气刺痛。
　　璃疏默默加快了速度，她感觉，那修补了没几年的大阵撑不了多久了。

　　越往前越轻松，仿佛身上的枷锁被一道道打开。
　　就在不知是那妖的触手还是什么东西轰然砸下的瞬间，璃疏已飘身而上。
　　脚下似乎是松软的长毛，而这妖身躯庞大，璃疏竟一时跑不到头。
　　她拔剑挥出，却收效甚微。
　　难怪束缚少了这么多，这妖委实难缠。

　　不消片刻，又是一声巨响，近似于瓷器碎裂的声音细密响起。
　　大阵要破了。
　　璃疏皱眉，强行掐诀跃起，不顾震荡的神识，举剑往大妖灵神汇聚之处刺去。
　　她目不能视，只好推测那就是大妖的额心。
　　然而大妖此时又是一击，大阵终于不堪重负，碎裂带来的罡风和大妖的气息混在一处向她袭来，她的剑划过一侧，人也坠落到了长安城中。
　　原本熙攘的人声被尖叫和哀嚎取代，一瞬而已，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她几欲作呕。
　　悬挂在四处的精致灯盏碎裂，腾起的火焰传来灼热。
　　身侧又是轰然巨响。
　　她转动手腕，抬手摸到那枚令牌，取出就往上面打禁制。
　　随着令牌上禁制渐多，她的气息节节攀升，额头却布满冷汗，顷刻便浸湿了蒙眼的帛带，她索性一把扯下，再次举剑而上。
　　大妖先前被她割出一道伤口，察觉相同气息，攻击便转了方向，尽数落往她这里。
　　璃疏不避不让，凭着一口气连扛几道妖气，狠狠撞到大妖的护体屏障上，这一击阻住了大妖脚步，却令她也吐出一口血。
　　而且，下方似乎比方才更乱了。
　　感知到驳杂的妖气，璃疏脸色更沉，握紧手中的剑，打算速战速决。
　　她运气振剑，一击破掉此处屏障，剑光流转，沿着大妖身躯一路暴涨直至削去那灵神汇聚之处。
　　神识被剧烈冲撞，剧痛之下璃疏只好收回神识，此时才发现她仿佛能看到某个圆滚滚的东西飞了出去。
　　只是这一剑抽空了她全部气力，令牌禁制也一并崩溃，尚不及她细想，骤然袭来的反噬让她只能放任自己坠落。
　　隐约中她好像听到一声咆哮，随后便落入了一个濡湿的怀抱，那么浓烈的血腥味，呛得她忍不住咳嗽，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口鼻也在流血。
　　她听见颤抖的两个字——“神君。”
　　她眨了眨眼，逐渐清晰的视野中是一张有些陌生的脸，大妖的血像雨水一样洒落，他垂下的湿发后，是属于男子的英俊。
　　好半晌，她才慢慢道：“都认不出来了。”
　　泪水一滴滴落下，不知为何，竟滚烫得令她胸膛轻轻一震，但这感觉倏忽而逝，快得像一阵错觉。
　　她笑说：“别哭，我没事。”

　　苍央用一柄竹剑支撑出了一小片区域，大大小小的妖躯累在一起，包围着藏身其中的他们，和许多慌不择路的长安百姓。
　　一直杀到晨光熹微，妖才渐渐少了，蹲在一起的百姓从周围不知是人是妖的尸体堆里刨出些棍棒当武器，结队慢慢往更远处探去。
　　璃疏被苍央背在背上，剑还捏在手里。
　　她看着远处的皇城，又咳嗽几声，让苍央带她过去。
　　于是一行人慢慢走到皇城，那是更惨烈的地狱之景。
　　红白之物涂满了城墙和地面，无数断肢堆叠在一起，死状各异的人和妖，挤得城门只能半开，好些人都忍不住呕出来。
　　苍央默然，率先往里面走去，声音低哑：“镇妖司分了半数人过来。”
　　璃疏垂眼，只怕大都凶多吉少了。

　　一直走到大明宫，才看见了人影。
　　不及他们走近，金吾刀就指向了他们。
　　苍央开口：“陆副指挥，是我。”
　　靠坐在人堆里的陆钊摆摆手，脸色惨白：“放他们过来。”
　　两拨人一会合，才知道，眼下全长安城的活人大约都在这里了。
　　“圣上接到消息时先遣了禁军出皇城抵挡，后面金吾卫才能救回这许多人。但皇城门破，我们回护不及，等我赶到，已无力回天。”陆钊满脸疲惫，看向苍央的眼神还有些遗憾。
　　璃疏趴在苍央背上，说：“我们去看看。”
　　陆钊看向她，过了一会，才惊讶道：“是你......你的眼睛......”说到这里，他挣扎着站起来，拱手，“二位浑身血污，未认出阁下，昨夜之事，多谢。”
　　璃疏眼睛还有些不适应，又阖上眼，摇头：“我们先去看看。”
　　陆钊咳嗽两声，一瘸一拐地带着他们往后殿过去。
　　整个大殿或坐或躺挤满了人，却十分安静，等他们走到后边，才知道原来伤者都被安置在了更加温暖的后殿，还有几个太医院的医官在忙碌。
　　旁边一间耳房，放着四具尸体，皇帝没了一只手，李霁的手边放着一柄剑，胸口一个大洞，血早已流尽了。皇后和明芷薇浑身血污，面容倒还算得上干净，大约没受什么折磨。
　　陆钊将白布又盖上，却被一名医官请走，苍央背着璃疏回大殿，进去时来二爷正好带着二三十人进来。看见苍央和璃疏，急急过来，见璃疏的模样，又愣住：“东家的眼睛......”
　　璃疏看着他，笑了一下：“二爷可还好？”
　　来二爷躬身：“我无碍，医馆里有阵法，还救下了一些。”
　　“二爷辛苦。但还要再劳烦二爷做件事，你今日就出城去找晋王，同他说，回来奔丧。”璃疏说得慢，来二爷听得半晌回不过神来。
　　“圣上......”他惊疑不定地看向璃疏。
　　璃疏垂眸：“要尽快，我信一般宵小近不了二爷的身，所以我们在这里，请二爷务必将晋王带回来。”
　　来二爷肃容再度躬身：“东家放心。”说罢匆匆告辞出去了。
　　苍央将璃疏放在地上，二人衣服上都是凝固干涸的血，有妖的有自己的也有对方的。他想施清洁术，被璃疏阻止了。
　　璃疏闭上眼，说要休息一会儿。
　　苍央扶着她靠坐在大殿上，目光扫过在其中或坐或躺的人，朝廷......保下来大半，几位相公应当是另找了地方商议，接下来几日才难熬。
　　外头禁军只剩了一成不到，大殿上都是金吾卫，最近的驻军在五十里外的灞上，最快也要明日才能到。
　　群龙无首，这机会实在是太好了。
　　璃疏捏了捏他的手，说：“恢复精力要紧，此事牵涉甚巨，我们左右不了，想也无用。”说完又咳嗽了两声。
　　苍央沉默不语。
　　璃疏又说：“我们在这里就够了。”
　　苍央看她，艰涩道：“我应该在神君身边的。”
　　只是他实在是......他实在是气不过。
　　璃疏笑了一下：“确然你我合力未必打不过。但我凭一己之力斩掉它，并非坏事。”
　　苍央皱眉，正要说话，就听见一名医官进来说轻伤者到后面去医治，那医官后面走出来个小姑娘，径直往他们这里过来。
　　璃疏也扫了一眼，拍拍他，说：“扶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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