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钩

作者:棘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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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1 章


      (上)

      林盏慌张的样子与众不同

      陆进延平躺,偏头看着林盏。随军的太医正慌张给陆进延止血包扎,他感觉呼吸有点困难,但还能呼吸已是万幸——剑刺偏了,离要害只差一寸。

      他的身体前倾,才刚侧过头,又把头侧到另一边,似是想把所有的动静听入耳中。才刚想站起来,听见身边有人匆匆朝陆进延走去,便又静止坐好,嘴唇局促地抿紧,分明是想凑近却又怕自己碍事。

      他的秀眉和眼睛都被遮挡着,却足以让陆进延将他浑身的不安尽收眼底。他回忆起他二人共同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面无表情地吐了一口酒在他手臂的刀伤上,镇定得眼角都挂着冷峻。如此想来,陆进延竟突然笑了出来,失血过多而渐凉的身体也忽而暖了。

      林盏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他肯定也疼。想等太医等人都离开营帐后把林盏叫到跟前问问他伤势如何,但陆进延的眼皮却越来越沉,太医和几位大将军的对话在耳旁变成了细弱的嗡嗡声,交杂进他疲乏的脑中。再后来,一切都安静了。眼前的黑暗渐渐转为漫天黄沙,风声鼓声纷杂入耳,他看见铁骑,看见角弓。这是梦吧,陆进延心想,可为何他在梦里却有如此清晰的意识?

      身上的伤还在阵阵地疼,他却无法从残阳如血的梦境里醒来。塞外沙场,他把自己最朝气蓬勃的那几年给了这里。

      戎马驻边的时光里,有一些兄弟一直并肩出生入死,而更多的是马革裹尸。他身边的人死死伤伤,再回京城时总有些他认不出的变化,不变的是营寨身后远远的孤城,它伫立着,时而在风沙间隐隐约约,那个时候陆进延觉得自己就像这里弥漫的黄沙一样,漂泊在北境的天地间。曾经的陆进延心思不能再简单,只想抵御外敌,他不想输,因为输了一切都会被空寂无边的沙漠放大千百倍。

      他不能死,北境记下了他意气风发的峥嵘岁月,给了他勇气与坚强,给了他果敢与洒脱,他在北境的辉煌成了佳话传进林盏的耳朵,让林盏敬仰并愿意追随他,倘若当时没有抗下副将一职北上戍边,那他被遣至祁州便真成了个无名无功的闲散王爷,又怎么引林盏入府,后爱上这样一个他陆进延倾尽所能都难以言赞的人呢。

      忽然,眼前画面一转,他站在于府灵堂外,“儿子此行归来后便着手婚事,续于家香火”

      “不、不可以”陆进延干涸的嘴唇颤动,从喉中发出的声音将他从昏迷中拽了出来,“朕、朕不……”

      “皇上、皇上您醒了?您有什么吩咐?给您叫太医来?”
      陆进延睁眼,看到福竹
      “不必,你们都下去”陆进延抬起沉重的眼皮打量了一番四周,果然,林盏坐在角落,身子往他的方向探,听见陆进延的话也站起身,盲杖刚握到手上,陆进延叫住他,“林盏留下”

      已经对皇上和林盏的关系心知肚明,屋内侍奉的人默默下去,留林盏一人握着盲杖走到陆进延榻边,“皇上,感觉怎么样”

      “临走前在灵堂的话,是说给我听的吧”陆进延一直坚持着,从不在林盏面前自称【朕】

      林盏微怔,详装着轻声问“在下,说什么了?”

      陆进延被林盏明知故问的反应气得胸口一疼,“着手婚事续香火,非要我说出来?”

      像是并没被陆进延的怒火烧到分毫,林盏把头偏到一边,淡淡道:“于家只我一个”

      他淡漠的反应把陆进延的火气莫名浇灭,“你又变回去了”陆进延叹气,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你救我时,让我想到从前。”

      “我想起你在雪山脚下的模样。你那么坚定地护我,就好像……好像我手无缚鸡之力”陆进延呼出一口气,喘了几声,才刚受重伤,不该说这么多话的,“他人若非有求、依附我,便是轻视于我”

      他在试图打开林盏紧闭的心门,林盏未受伤的手摸了摸鼻尖,却不想另一只缠了纱布的手被陆进延牵了过去,陆进延的手罕见地冰冷,宽厚的手掌没什么力气,只轻轻握着

      “你救我多少次了,嗯?”陆进延把林盏受伤的手放在眼前瞧着,纱布缠得非常厚,“你自己能数得过来吗,林盏”

      林盏低头不语,陆进延沉沉叹气,“我并没那么得天助,若不是你一次次在危急关头赶到,我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

      林盏终于开口,却也是不温不火道:“既是皇上,定有天助”

      本欲脱口的一句【我陆进延的命都是你给的】,硬是被林盏给憋了回去。说了这样一番话却还冰冷得像个假人,陆进延失落至极却拿林盏没办法,只皱了皱眉道:
      “时候不早了,赶紧歇息”

      在边塞的这几日,陆进延以林盏眼睛不方便和其他将士居住为由,和自然地将林盏安置与自己同住。
      熄了灯,林盏摸索着在陆进延身边躺下。他惯常使右手触摸,眼下受了伤也难改,好几次伸出手去碰得极疼才突然反应过来。他这右手伤势很重,彻底恢复需要时日,林盏在心里叹了口气,翻个身背对陆进延,耳朵却一刻不停地听着背后那人的呼吸与动静。

      北方大漠的夜晚寒冷异常,林盏畏寒,裹着陆进延特意加给他的皮裘仍觉得寒流在体内来回地窜。今夜似乎比前几日更加清冷,林盏知道陆进延依然没能入睡,犹豫再三,却还是起身,默默把皮裘展开,搭在陆进延身上。

      林盏知道陆进延醒着,却不知道他其实一直都没阖眼。他拿没受伤的一只手给他加盖的样子,全被陆进延借着射入帐内的一道月光看在眼中。

      看着林盏一连串默不作声的动作,陆进延忽然想到,林盏回于府的那段日子里他由于太过思念,曾拉开他用过的抽屉,没想到却摸出来过一个残余白色粉末的小纸包,拿给太医院去验,才知道那是克毒的药品,也才知道皇兄曾在他入宫那几日里让他吸的毒香是除不干净的,它藏匿于林盏体内,计算着时日发作。陆进延回想着有一回他下了早朝林盏都没从床上起来,回想起那日,似乎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林盏暗自承受了太多,多得陆进延还没悉数挖掘,便已觉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眼前,林盏依然没躺下,他转过身背对陆进延坐着,左手抬起来,夜色太暗,陆进延看不清,不知道他的手放在面前做什么。

      正疑惑着,胸前忽如其来的抽痛拽住了陆进延的思绪,他定了定神,却觉胸口的伤疼得愈发清晰,定是先前涂在伤口上的止痛散药效在渐渐消退。

      他在榻上微动了动身子,林盏显然察觉到了,脸半侧过来,以一边的耳朵细细听着。陆进延尽力平稳着呼吸,不让林盏察觉出端倪。

      不知过了多久,林盏移动了身子,陆进延以为他终于乏了要睡,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等林盏睡去,他就不用忍痛忍得连呼吸都谨小慎微了。

      “疼吗?”林盏并非要躺下,而是调整了姿势要站起来,“我去找太医给你止痛”

      入夜寒凉,林盏出去肯定要挨冻,陆进延拉住林盏的胳膊“无妨”

      林盏在陆进延身边坐定,伸手摸向他的脖颈,薄薄一层冷汗,“太疼的话就别忍着了”

      “你自己也知道,疼不要忍着”陆进延一把握住林盏的手,紧紧的,“可你却一直在忍”

      这几天里林盏迂回着回答了陆进延无数这般刻意的问题,许是到了深夜,加之晚上与刺客抵抗,疲乏了神经,林盏竟一时语塞,没能将陆进延抛出的话巧妙迅速地躲闪过去,反而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我只想做我觉得正确的事”

      “正确?”握着林盏的攥得更紧了,“其实,你是在怪我吧”

      林盏周身一颤,没有来由地要把手从陆进延手里抽出来

      “此前一直没说,是怕让你更不好受。可是……你成了这样,真的,全都怪我。”陆进延缓缓呼出一口气,“这段时日我时常回想,在祁州时的你,和现在的你,差了实在太多。你身上的伤病都是因为我。”

      “莫要这样想,我是为了于家……”话未说完,陆进延打断——

      “若只是为家事,今夜又为何赤手去握刀”陆进延在黑暗里摸到了林盏受伤的右手,“于家、于家,呵,说什么都是于家,现在你家事已平,林盏,你说谎起码也换个理由”

      林盏闷着不再说话,却在一点点往后挪,身受重伤的陆进延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拽着林盏的左臂偏偏不肯松手,“若往后的日子里你永远都在拒我于千里之外,我还不如、还不如被那刺客一刀捅在心上,一了百了”

      林盏一个激灵,像是听了荒谬至极的言论,他知道陆进延不过是说的气话,他明明可以回以一句【话不可这样说】来草草应付,可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不受控制地从口中说了出来

      “是吗?与我相处,很累吧。”累到让陆进延一个大男人说出那样赌气滑稽的话来

      “还用说”

      “我何尝不知如此行事会让皇上不好受”陆进延紧握着他胳膊的手松了,林盏抬起手臂,左手缓缓罗落在蒙眼布上,“可是皇上,你让一个毁了容貌的人守在跟前,总有一天会更难受”

      现在,觉得荒谬的,从林盏一个,又加上了一个陆进延,暗夜里他粗粝的眉毛拧成一团,“我到底要说多少遍,你才会相信我喜欢你,不在面容。”
      陆进延的鼻息渐重,他忽然很后悔,早知如此,当初他绝对不会告诉林盏,他的眼睛有多好看。

      正当陆进延懊悔出神时,林盏单手解开了系在脑后的结,亲手摘下自己的蒙眼布,陆进延惊得呼吸都滞了——从未见过林盏主动将自己的面容示人

      “看得见我的脸吗?”林盏发问,没听见陆进延的回应,当他是默认了,手指滑过眼眶,一周一周地画圈,“这里,没了眼珠的支撑,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塌陷、萎缩,不只是失去眼睛那么简单,日后,我的整张脸都会变形。皇上说不在意面容,可到时,我连【面容】二字,都衬不起了。”

      (下)
      林盏没来由的一番话如冰刀扎在陆进延心头上,又痛又凉。全然不顾左胸的伤口撕裂地疼,陆进延右手强忍着撑着身体坐起来,动作之鲁莽让临阵根本来不及去拦。

      “皇……”

      “你这家伙!”陆进延一把将林盏揽进怀里,他的身体撞在陆进延的伤口上,疼得陆进延头皮发麻,“傻、怎么这么傻!”

      “伤口……”林盏抽出手要去扶陆进延躺下

      “别动,不然更疼”陆进延的声音打着颤,他倒吸一口凉气,一手覆上林盏的头,将他又往自己怀里紧了几分,“你心里的顾虑,为何不早与我说呢。太医提过,可以为你制义眼,每日带上几个时辰就能控制面部变化。我直接回绝了,是怕你戴着不舒服。”

      听到【义眼】二字,林盏在陆进延的怀里动了动,他攥了攥拳头,轻声道:“但我……依旧不是之前的样子”

      “林盏,你听我说”陆进延双手搭在林盏肩上,二人面对着面,清冷的月光下,林盏塌陷的眼皮赫然展现在陆进延面前,谈不上好看,真的,连陆进延自己都承认,林盏无目的眼睛无法闭紧,眼皮虚软地翕动,深夜惨白的月光投在他的脸上,甚至添了几分惊悚,“我坦白,起初的确是因你容貌动人,可后来你我经历了那么多,你甘愿付出,而且在做所有事的时候从没因自己而犹豫,哪怕分毫。那些过往,岂能与外表相提并论?”

      林盏垂着头一直在听,可话终,却依旧一声不吭,默默地要把蒙眼布系上

      “林盏!”陆进延一把扯过林盏手中的蒙眼布,“你怎么这么过分呢林盏!”

      林盏的身体猛然一震,他咬着嘴唇,攥紧了在手中只剩一角的蒙眼布,“过分吗?对不起……但、我还可以再过分的”

      “够了”陆进延的喉咙里是紧巴巴的哭腔,“你伪装的样子看着一点都不可恨,而是可怜”

      陆进延当然知道林盏强装坚强正是因为他最在意旁人的怜悯,陆进延强忍着一直不说,可他再忍下去,心里的痛都要超过胸口的痛千倍万倍了

      “我知道,你本已敞开内心接纳我了。你带着坤儿来营帐找我那天夜里,我抱着你,你也回应我,虽然还是很小心,但我知道你心里有多高兴。我以为打了胜仗,以后一切都是好的了,可我当真没能想到张朔这个卑鄙小人……”

      “这个,就不用说了。我还知道,坤儿的名字是张朔起的,他在牢里跟我说过,你们有约,以后你的第一个儿子要叫坤儿。”林盏难得的主动开口,“你的过去我能接受,我不怨你,当时张朔要挖我眼睛我也没有求饶,我只是、只是还是没办法接受这样的自己”

      一个人要经受多大的痛苦,连恨别人的力气都没有,所念所想的,只有这个不能接纳的自己。遇到困难一声不吭迎面而上的林盏,竟然在内心里,做了自己的逃兵。

      陆进延胸口一热,他知道是鲜血从裂开的伤口处流了出来,林盏也嗅到了血腥味,他压着陆进延的身体迫使他躺下,像是怕他再坐起来,林盏也轻轻躺在他身边
      “不必可怜我”林盏从陆进延手中抽回蒙眼布,无奈右手有伤,怎么也系不上,“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我大概是习惯了一个人,实在不想生命里再多个人了”

      “我就是要可怜你”陆进延终还是把林盏手里的布条夺了过来,“坚强是好事,但人总要有个可以软弱下来的归宿。”

      “我……不需要……”

      “不,你需要,我也需要。”陆进延的手伸向林盏的脸颊,温厚的大掌覆上他消瘦的下颌,“我没没有父皇母妃,丧嫡妃、弑兄,除了你,我一无所有。”

      “你还有……”

      “江山、权势?”陆进延不用想都知道林盏要说什么,“若没有你,疆土再辽阔,权力多无边,我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

      陆进延的话太入骨,林盏语塞难言,仿佛他一开口,一股如猛兽般的洪流就要冲垮他心里的那道堤坝。一个自幼就看不见东西、没有爹娘的瞎子,怎曾奢想有朝一日能被一个人如此需要

      他早已给自己心门拴上铁链,无论陆进延说多少次不在意他的容貌,他也绝对不允许丑陋的自己继续在陆进延身侧。可他却当真低估了陆进延,轻视了自己对他而言的意义

      他从没想过,或者说是从没敢想过,自己对陆进延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只有你呵,林盏。别再这样对我了。”

      陆进延话音未落,顷刻间,久违的酸涩涌上鼻腔,一直以来林盏都以为,只有他一人孤独得只有陆进延一个人,所以他才义无反顾地把陆进延往外推,他怕失望,怕被嫌弃,怕有朝一日陆进延抛弃了他,那他可真的无力再承受命运更多的打击了。

      可林盏不敢相信,他惧怕的那些东西,也正是陆进延害怕的。原来,他也怕孤身一人。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是什么意思?”陆进延逼问

      “何德、何能”

      林盏的话让陆进延本以为看到了曙光的喜悦瞬间被浇灭,他叹一口气,却被林盏攥紧了手心

      “我一个瞎子,何德何能。你若当真如此需要我,我定、我定……”怎么回事,蓦地有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像是漆黑的深夜忽然亮起满天星辰,陆进延的手也紧紧握住林盏的,那么紧,紧得他每根指节都涨涨地疼,“你定不可再拒我于千里之外了,你定要留在我身边,定要和我相守一生一世”

      北漠沙场血腥气尚未消弭,寒冷凄瑟的深夜,两个孤独的人相互依偎,待明日太阳升起,日光环抱大地,曾经的铁骑啾啾 ,不过是一场海市蜃楼,它们终将消逝在记忆的背后,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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