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冉年华

　　157.
　　德国姑娘Romy第二天上午就到Angela那里签了合同，并将一个行李箱拖到了橡树街2号。
　　“我还有五个箱子，”她伸出五个手指头：“打算在这周陆续运来，反正我也预付了旅馆钱，不住白不住。”
　　“你怎么带了这么多行李？”我问。
　　“为了省钱啊！英国的物价太高了，我把能带的都带了，尽量不在伦敦花钱。”
　　下午，Angela又告诉我，另外两间卧室分别租给了一个法国姑娘和一个西班牙姑娘，她们将在一周后搬来。
　　“你是第一个入住的房客，所以水电煤气和网络都转到你的名下了，你记得更新账户里的个人信息，然后把煤气表和电表的读数报给能源公司，下个月开始他们会给你寄账单。对了，你们四个姑娘需要统一申请免除房屋税，否则会被列入黑名单的，你可以通过上网或者打电话申请。还有，房东觉得你们最好到银行设定一个定时付款的账户，以免忘记了付房租，要多交5%的罚金。”Angela滔滔不绝地列出一长串待办事项。
　　可怜的我就连怎么在中国交水电煤气费都不知道，更别说在英国了。我先上网搜了搜电表和水表长什么样，然后在房子的前前后后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几个有着不同读数的小表盘，接着打电话上报给能源公司，结果我和印度客服互相听不懂对方说的话，鸡同鸭讲了半天以后，他十分无奈地对我喊了三个字：“上网查！”
　　我刚用手机登录官网，输入电表读数，系统就显示我已欠费70英镑。
　　“为什么我会欠费70英镑？”我怒气冲冲地又打电话问客服：“我是刚刚搬进来的新房客！”
　　“这你得去问房东，也许以前的账单没有清零。”
　　于是我又打电话问房东，他正义凛然地表示他从来不会把历史账单留给新房客，言语间颇有微词，听上去好像是我在血口喷人。
　　晚上，我用手机分别和父母、室友还有李南宇视频，还没抱怨完今天遇到的麻烦，网络信号就被掐断了，随后通信公司给我发了条欠费短信。
　　“我前几天刚刚充值了20英镑！”我又给客服打电话，对方依然是个印度人。
　　“但是系统显示您这两天使用了大量3G数据流量。”
　　“你们的广告上不是写着□□吗？”
　　“那是九月份的优惠活动，前天刚刚结束，我们现在按照0.39英磅/兆的标准价格收取网络通信费。”
　　我挂掉电话，死鱼一般张开四肢躺在床上，突然感觉自己以前都白活了，以至于在20岁时遇见的最大的困难，竟然不是如何学习高等数学，而是如何支付水电煤气和话费账单。

　　158.
　　来英国的这几天，我把Tesco里的各款三明治轮番吃了个遍后，终于找到了食堂在哪里。
　　墙上贴的英文菜单上没有几个单词是我认识的，探头一看，队伍前面一个英国同学点了一大份炸薯条和洋葱圈，另一个印度同学要了一份味道浓郁的咖喱鸡排，轮到我时，我只好随意报了一个选项，服务员利索地用锡纸包好一团炒饭，抬眸询问我：“你要放什么酱料？”
　　“有什么可以选？”
　　“这些都可以选。”她指了指玻璃橱内一排颜色各异的酱料，有的像毒药一般呈现鲜绿色，还有的是令人反胃的土黄色，我犹豫了片刻，选了唯一能看懂名字的虾酱。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往炒饭上浇了一层虾酱，又淋上某种黑色的汁液，再撒上一层芝麻，最后，挤了一大坨奶油。
　　“6英镑，谢谢。”她将巨无霸黑暗料理递出来，我颤抖着咬了一口，竟然同时吃出了薄荷、黑胡椒和奶油的味道。
　　“想想你的6英镑，”我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吞下去。”
　　“怎么样，好吃吗？”女服务员一脸期待地问。
　　望着她诚挚的双眼，我斟酌了好几秒，小心翼翼地应道：“能吃。”
　　接下来的两天，我尝试了食堂里的各种菜谱，校门口的各种快餐店，还有便利店里的各种速冻食品，最后不得不承认，最好吃的还是中国超市里卖的老坛酸菜牛肉面。
　　“你自己做饭啊！”我哥在电话里跟我说。
　　“我不会……”
　　“宋宋啊，”我哥语重心长地教育我：“你哥我当年在英国留学时，学的最用功的一门课就是厨艺。”
　　又吃了两顿方便面后，我不得不认命，去超市买了一大袋食材——鸭腿肉、西红柿、生菜、土豆、鸡蛋还有油盐酱醋，塞满了冰箱，准备在厨房大展身手。
　　我先把西红柿洗净切块，打了两个鸡蛋，往炒锅里倒了些油，然后把西红柿和鸡蛋倒进锅里翻炒，没几秒钟就闻到一股焦味，我赶紧又加了一碗水，最后从锅里捞出来一团稀巴烂的西红柿鸡蛋糊。
　　我不死心地又烧了一锅开水，把鸭腿放进沸水里，加入酱油和盐，炖了半小时，结果一揭开锅盖，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肉腥味，汤上还漂浮着明显可见的血丝，让人忍不住作呕。
　　最后，就连炒土豆丝也失败了。首先，家里没有菜刀，只有西式餐刀，土豆丝切得像手指一样粗；其次，灶台没有明火，只有电炉，土豆丝炒了十五分钟还没有熟，考验的不仅仅是我的厨艺，还有我的臂力；最后，因为土豆粘锅太厉害，厨房里的滚滚白烟触发了火警报警器，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关上，又向前来询问的邻居解释了半天，结果忘了土豆还在锅里。
　　于是我十分明智地把生菜直接塞进嘴里生吃了。
　　因为没有吃饱，我的情绪十分低落，和李南宇打电话时，刚刚说了句“喂”，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
　　“怎么闷闷不乐？”
　　“因为厨艺太差了，”我趴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我十分想念社会主义的伙食。”
　　“你今天做饭了？”他有些吃惊。
　　“嗯，就是一场灾难。”
　　“往好的方面想嘛，”他鼓励我：“踏进厨房就是一个进步。”
　　“可是我妈从小就教育我，女孩子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才会嫁得好。”我悠悠叹了一口气。
　　“我没那么高要求。”李南宇立刻表态。
　　“那你有什么要求？”我赶紧追问。
　　“大学能毕业，吃饭不挑食，睡觉不踢被子，坐车系安全带。”他一本正经地说。
　　“不需要会做饭吗？”
　　“不需要。”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会做。”
　　“哎呀，你要求这么低，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抱着被子滚了一圈：“明天你有事吗？视频指导我做饭吧！”

　　第二天，李南宇一边敲论文一边用手机和我视频，时不时发表几句评论。
　　“生肉要用开水煮一道，再加水和酱油、盐、生姜、葱蒜一起炖……”
　　“等锅热了再下油，鸡蛋翻炒几下先捞出来，再放西红柿炒，快起锅时倒入鸡蛋，然后放调料……”
　　“土豆切成丝后，放在水里浸泡一会儿，把淀粉洗掉，就不容易粘锅了……”
　　“哎，等下等下，”我手忙脚乱地说：“我找不到酱油瓶了！”
　　“别着急，”李南宇淡定地说：“反正应该已经糊了。”
　　他说的不错，土豆又粘在了锅底，灶台上方弥漫着滚滚浓烟，没几秒钟，火警又响了。
　　我正踮脚站在凳子上试图关掉警报器时，厨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拎着一个大箱子的德国姑娘Romy冲了进来，大吼大叫：“着火了吗？着火了吗？快打999！”
　　“冷静，Romy，冷静，”我站在凳子上挥着锅铲对她说：“是我做饭时烟太大了，没有着火，你不要紧张！”
　　“那就好，吓死我了。”Romy指了指脚边的大箱子：“这是最后一件行李，我已经退房，今晚就搬进来啦。”然后她注意到了我放在水池边的平板电脑，指着屏幕里的李南宇问：“你一边做饭一边还看电影？”
　　“没有，这是我男朋友，他在视频指导我做饭。”
　　“男朋友？”Romy吓了一跳：“你居然有男朋友？”
　　我眨了眨眼睛：“有什么不对吗？”
　　“天啊！”Romy夸张地捂着胸口：“你们亚洲人看上去太年轻了！我一直以为你只有十四岁！”

　　159.
　　“你吃饭了吗？”我将几盘卖相很难看的菜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招呼Romy道：“我做了很多，一个人也吃不完，你要不要尝一点？”
　　“好呀，刚好我很饿。”Romy也不推辞：“而且，我从来没有吃过中国人做的中国菜，”她神秘兮兮地凑近我：“我在学校吃的中餐都是德国人做的。”
　　“今天我做的都是中餐里的典型代表。”我大言不惭地指着桌上摆着的紫菜蛋汤、西红柿炒鸡蛋、红烧肉和炒土豆丝说。
　　“真的吗？太好了。”Romy高兴地盛了一碗汤，抬头问我：“对了，你今年大几？”
　　“大三。”
　　“那你比我大一届，我今年大二。你多大了？”
　　“20岁，你呢？”
　　“我再过一个月就25岁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惊讶：“你怎么25岁才上大二？”
　　“我高中毕业后直接工作了，没有念大学。我们德国对在校学生有补助，即便你没有念大学，但只要你积极申请，显示你有念大学的意愿，政府还是会继续发补助。为了继续领补助，我每年都申请，没想到前年竟然申请成功了，于是我想那就去上大学吧。”她解释道。
　　“你学什么专业的？”我问。
　　“影视文学。”她回答道。
　　“是不是整天看电影写影评？”
　　“对呀，还有读很多大部头经典著作，比如莎士比亚什么的，但是学了也没什么用。”她耸了耸肩。
　　“我觉得上大学就应该学点没什么用的东西。”我羡慕地说。
　　“哎，这是什么？真的很好吃！”Romy指着那盘炒糊了的土豆丝问我。
　　“土豆。”我眨了眨眼睛。
　　“你骗我吧！”她大声地说：“土豆怎么能是这种味道呢？”

　　在接下来的两天中，Romy证明了德国人做土豆及其他蔬菜的水准并没有比英国人高明多少——所有能生吃的蔬菜一律生吃，不能生吃的一律扔进水里煮着吃。
　　不过，虽然她拒绝尝试把土豆切成丝，把生菜炒着吃，却非常喜欢西红柿炒鸡蛋，还去超市买了食材，准备亲自尝试。
　　看到她从袋子里掏出一盒圣女果，我好心地提醒道：“下次你最好买些大个头的西红柿。”
　　“不不，我就喜欢小的。”她说着拿出砧板，小心翼翼地把每个圣女果切成两半，问我：“你准备吃什么？”
　　“意大利面。”
　　“啊，我最喜欢超市里卖的那种白色酱汁，你买了吗？”
　　“没有，我准备炒着吃。”
　　两次炒面都以焦糊告终后，我开始寻找新的食材，偶然间发现意大利面韧性足，不容易绵软，特别适合下油锅。我先用开水把面煮软，再捞起来放在一边，然后热锅、倒油、下蒜爆香，再放切好的蔬菜、香菇、虾仁等配料，炒到差不多时，加入意大利面，放盐和味精，再加一点酱油调色，一盘中式炒面就出锅了。
　　一旁的Romy也在忙着发明创造。她打了两个鸡蛋，将切碎的圣女果和鸡蛋液混合在一起，倒入锅中快速翻炒了几下，加入盐、黑胡椒、洋葱和咖喱。
　　然后我们发现互相看对方的神情都有些嫌弃。

　　160.
　　Romy邀请我周六去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看莎翁故居。一大早，我们就起床准备三明治。我先烤了两片香喷喷的面包，然后刷上厚厚的黄油，在中间夹上烤鳕鱼、生菜、西红柿和奶酪，再用刀沿着对角线切开，包在餐纸里，就是一顿美味的午饭。
　　我们两个女生太过磨蹭，出门时已经很迟了，Romy拉着我往巴士站跑：“完了完了，我们要赶不上火车了。”
　　我们买的是打折火车票，只能乘坐指定的班次在当天往返。可是当我和Romy一路狂奔到火车站时，还是眼睁睁地看着火车从月台上缓缓开走。
　　“怎么办？只能再买一张票了。”我说。
　　“其实用这张也行，反正没人检票。”Romy抬头看了看大屏幕：“下班火车是半小时以后。”
　　“我们不会犯法被抓起来吧？”
　　“不会的，大不了交点罚款。”她很淡定地拍拍我的肩。
　　Romy说得没错，火车站内根本没有检票口，随便上哪列车都没人管，车厢里也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影。
　　窗外飞驰而过的英国乡村风光不负其盛名，天空低垂，原野无际，我的心情也飞扬起来，兴奋地问Romy：“我们这就算逃票成功了？”
　　话音还没落，列车管理员就走到我们的车厢，向零星的几个乘客点头致意：“Ticket, please（请出示车票）。”
　　“怎么办？”我紧张地抓着Romy。
　　“不要这么心虚。”Romy小声对我说。
　　“Ticket, please（请出示车票）。”列车员走到我们的座位前。
　　Romy把那张作废的车票递给他，我也颤颤巍巍地掏出我的车票。
　　列车员皱着眉头看了一眼：“这张车票不是任意车次的类型，只能乘坐上一班车，你们有没有重新买票？”
　　Romy瞪着无辜的大眼望着他：“Sorry？”
　　列车员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Romy一脸遗憾地摇了摇头，表示听不懂英语。
　　列车员无奈地转头看我，我天真地眨了眨眼睛，他立刻判定和东方面孔交流更是鸡同鸭讲，只好低头在我们的车票上打了个勾，嘴里念念有词：“行吧行吧，你们就坐这趟车吧……”
　　列车员一走，我就向Romy伸出了大拇指：“Romy！你太厉害了！”
　　“嘘，别跟我说话。”Romy向四周扫射了一圈：“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俩都不会说英文！”

　　161.
　　斯特拉福德的游客众多，而且大多是西方面孔，街道两旁满是卖食物和纪念品的商店，售票处在一个古朴的木房子里，穿过房子就是莎翁故居。
　　游客们排着队沿着狭小的楼梯参观卧室、厨房和工具间，而莎士比亚出生时躺着的摇篮则吸引了最多的目光，我听见排在后面的两位银发老夫妇在互相感慨。
　　“瞧，那就是他的摇篮！”
　　“太令人震撼了……”
　　“谁说不是呢……”
　　Romy的表情也显得非常庄重，一直秉着呼吸直到我们参观完毕，她才长舒一口气，道：“真是不虚此行啊！”
　　我一部莎士比亚的著作也没读过，实在没能感受到任何伟大的气息，只好类比想象，如果在中国有一处曹雪芹故居，国人脸上大约也会浮现出如此虔诚的神情。

　　我们坐在美丽的埃文河畔吃完了背包里的三明治，又绕着小镇转了转，便搭乘火车返回伦敦。
　　巴士停在橡树街前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了， Romy裹紧了大衣，嘟囔道：“饿死我了，中午压根没吃饱，晚上我要烤一整个芝士披萨。”
　　“我要炒五个鸡蛋。”我应和道。
　　“家里怎么有灯？”Romy突然指了指我们住的房子。
　　一瞬间我就想起了签约那天听到的鬼故事，吓得头皮发麻。
　　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发现客厅里横放着几个打开的大箱子，各种衣物扔得到处都是，楼上的浴室还有水声。一个穿着睡裙姑娘一边擦头发一边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冲我们打招呼：“嗨，我是Yvonne，西班牙人，和你们一起住楼上，Lea在洗澡，她是法国人，住楼下的房间。”
　　“嗨，我是Romy。”
　　“我是Chris。”
　　Yvonne扬眉笑了笑，便自顾自坐在沙发上开始玩手机，我和Romy默契地绕开满地杂物，走进厨房准备晚餐。没想到一打开冰箱，我就发现自己还没喝过的牛奶被人拆封了，鸡蛋少了好几个，Romy的冰冻鳕鱼和半盒熟食也不翼而飞。
　　我和Romy对视一眼，走到水池边，发现里面堆了一叠肮脏的盘子和三个锅。
　　“你们能不能把盘子洗干净？我和Chris要做饭。”Romy冲着客厅喊。
　　“等一会儿。”Yvonne懒洋洋地回了一句。
　　“算了，反正我就烤一个披萨。”Romy从冷冻层里拿出披萨放进烤箱，设定好温度，倒了杯果汁就潇洒地走了，而我做饭却不得不用锅碗瓢盆，还需要空出水池来洗菜，只好卷起袖子，打开水龙头，开始洗碗。洗到一半时，法国姑娘Lea端着一个汤碗进来了，见我在洗碗，便自然而然地把手里的汤碗放进了水池，笑嘻嘻地说：“麻烦你啦！”
　　我还没做饭就已经气饱了，把洗了一半的碗扔在水池里，啃了两口干巴巴的面包，气鼓鼓地回房跟李南宇打电话。
　　“阿南，我的新室友未经我的允许就吃我的东西，而且还让我洗碗。”
　　他显然也没有应付过这种情况，语气十分不确定：“那你也别洗。”
　　“可是我们要做饭，总得有人洗碗。”
　　他沉默了半晌，郑重地说：“那就看你们谁坚持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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