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秘史

　　天气渐渐热了，紫禁城内待得有些腻烦，便与福临商议欲到西苑避暑。福临亦说年初为迎西藏喇嘛进京，在琼华岛上新修了藏式佛塔，塔前建寺，供奉大日如来宝像。如今塔寺已建成，正是礼佛览胜两相便宜。既如此，除了宫中太妃太嫔，储秀宫的格格们亦一起随驾到西苑避暑。福临选了岛上的悦心殿，我却要想住太液池畔的澄光堂，福临总说隔着水请安不便，又要挪地方，我才随了他住在岛上的甘露殿，又让苏茉尔安排秀女们住下。孟古青与淑宁住了甘露殿不远的琳光殿，宛如自那日后一直跟在孟古青身边，奈何孟古青总是不喜她，被我狠狠地说过几次，倒也过得去，只是面上总是淡淡的。倒是淑宁对宛如颇为友善，常与她说话。另有浩齐特部的古丽诺尔与佟佳婉滢住了稍远些的分凉阁，汉军旗的石玉蕊与杨素馨住了再远些的远帆阁，俱是临水照影的屋子，清凉宜人。漪澜堂又宽敞些，淑太妃带了东莪格格与多尔博住了，贵太妃倒是没有来，博果尔的贝勒府建成了，贵太妃放心不下，要亲自去布置，话里话外又透着府里也没有正经福晋，自是少不了她这个额娘操心，左不过是怨我耽误了她儿子的婚事罢了。
　　我却趁机大倒苦水：博果尔的婚事我亦头痛着呢，饶是如今我对宛如这般为难，她却仍是不愿做十贝勒福晋，贵太妃可有什么好主意不成？终了她还是忿忿地出宫打理博果尔的府邸了。我心里笑她自讨没趣，如今我却不怕她恼了鄂硕，鄂硕本是郑亲王的亲信，若她当真与郑亲王恼了才好呢，只是我也知道这不过是妄想，她从来不是她表现给人看的那般只知妆扮容颜。
　　我的住处选好之后，苏茉尔便去张罗安排其他人住下，如今没有皇后，倒是累了她。我让桂嬷嬷带着孟古青处处跟着苏茉尔，为着也是让她及早学着掌理这后宫之事。甘露殿里吉祥带着宫人们来来往往地搬箱子开行李，匆匆忙忙地身影晃得我心烦，饮过茶水后我便要出去散散烦闷，吉祥要着人跟着，我让她赶紧带人把地方收拾出来，我也只是随处逛逛，左右不走远，吉祥还要言语，我已经出了院门了。每日里这太后之尊也不舒服，行动便有许多人前后跟随，呼啦啦一大片人，想看个飞鸟游鱼都被惊散了。
　　出门看水，沿着石板路信步游览，图得便是水边的丝丝清凉。举目观望，白塔便在眼前。塔身高耸，如观音宝瓶，上下分开，上部为两层铜质伞盖，上设鎏金宝珠塔刹，下筑折角式须弥塔座。福临特意与我分说了，塔内藏有西藏喇嘛的经文衣钵和两颗佛宝舍利。只是我终是觉得这些玄妙之事过于虚无飘渺，少了份虔诚敬仰。塔前寺院小巧精致，掩映在参天古木与幽邃山石之间，绿荫满地景致极好，便想着去浏览一番。只是曲径蜿蜒，随意走了几许之地，便觉这花盆底实是可恶，恨恨地坐在路边一块太湖石假山旁歇脚，湖上吹来的风里夹裹着微微水意清凉，倒也惬意舒适。
　　夏日的阳光如同洒金在繁茂的枝叶间点点透射，湖边微风吹过，绿叶摇动，地上的光影便蝶舞般晃动，树木掩映间翠羽欢鸣，叽叽啾啾倒如合韵一般，我正微微诧异，珍禽园驯鸟倒如此有趣，却听见身后太湖山那边传来莺啼婉转的言语：“这许多年不见，你样子倒大变了，怎么性子也变了呢？”
　　只听得一声长叹之后，另一女声传来：“还说我呢，你又何尝不是？当初和我在草原上骑马打架的气性哪里还在呢？”我微微诧异，这不是孟古青吗？那另一个是？
　　听先前女子再言：“我阿玛都不在了，如今我虽说是承太后恩德，养在宫里，封了和硕公主，不过是个名罢了，这宫里头哪个又把我当正经主子呢？我不收敛着性子，又能怎么着呢？”我蓦然一惊，这是多尔衮的女儿？东莪格格？
　　孟古青又叹一口气，安慰东莪道：“唉，你也别难过了，我不也是这样，离了父王额吉，原想着太后是亲姑母，总会疼我，哪知道自打来了京城，连父王都不疼我了。”
　　东莪又说道：“这宫里也就你还能和我说说话，前些日子遇到储秀宫的那几位，可是见了我躲着走呢。”
　　孟古青问道：“这又是为着什么？你可是皇帝表哥亲封的和硕长公主啊？”
　　东莪冷哼一声：“还能为着什么，不就是怕人说与我阿玛牵扯不清嘛，不用说她们几个，前个额娘进宫来探我，还与我说道：先前在摄政王府里赶都赶不走的那些人现如今都避着我们呢。真是人心易变，树倒猢狲散。”
　　只听得孟古青亦叹气安慰东莪：“你快别愁了，横竖咱们都长大了，亦要离开家的，过了你阿玛的孝，姑姑和皇帝表哥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也就离了这些伤心事了。”
　　半晌无语后，才听得东莪幽幽地说：“你姑母会给我找个好人家吗？她不会害我就好了。”
　　孟古青闻言疾声问道：“这是什么人与你浑说的？姑母为什么要害你呢？”
　　“好姐姐，你小声着些”，东莪忙去捂孟古青的嘴，“原就怕你这性子直来直去的，藏不住话，可整日憋在我心里都快憋出病来了，这宫里有谁能与我说说话呢，也就是你还记着咱们小时候在科尔沁草原上的情份了。”孟古青性子急：“我自是记着的，咱们在敖包前结拜过的，你给我的绢子我还留着呢。倒是你再不与我交心，在宫里几次去找你说话，你都推推拖拖不理人。”
　　东莪亦急着分辩：“我怎会不理你，可现如今我不过是养在淑太妃宫里，又不是我嫡亲祖母，四周又都是太后送来的人，我可怎么跟你说话呢？”
　　“这话说得，这宫里的宫人哪个又是咱们养大的？可不都是姑姑安排的”，说完再不言语，孟古青已有些恼意。
　　东莪亦不语，有一盏茶地功夫，才再言语：“好姐姐，你不要恼我，你再不理我，我真就是孤单单一个人了。”孟古青禁不住揉搓，才愤愤道：“你话说得不明白，还怨人恼。”
　　东莪沉吟过后才定定吐出惊人之语：“我听人说，我阿玛就是你姑母害死的。”
　　此语就如夏日里晴天霹雳，直惊得我耳畔轰鸣阵阵。
　　此事便是我与福临亦刚知晓不久，那东莪又是从何处听来？
　　孟古青亦是受惊不小，紧张地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东莪含了恨意幽语：“我额娘说我阿玛只是腿伤落马，太医却偏用性子相左的药，这才旧疾复发，不治而逝的。”“不会的，我姑母肯定不会害你阿玛。”孟古青急着辩解。
　　“你怎么知道不会？皇上长大了要亲政，我阿玛碍着她儿子的路了。”东莪恨恨地说道。
　　“你胡说。我姑母伤了自己都不会害你阿玛。”闻言我倒一惊，孟古青如何得知？
　　“你不过是刚来她身边，又怎么知道她的心思。”东莪抢问一句。
　　“我就是知道，在科尔沁，我偷偷听见的，而且——”孟古青犹豫了一下，定下决心般吐出：“我听见你阿玛亲口说的。”
　　这下连东莪亦惊呆了。只听见她兀自喃喃地问孟古青：“你听我阿玛说的？你真的听我阿玛说的？”
　　孟古青言道：“那年你阿玛带你去科尔沁，我白日里和你打完架，额吉让我去找你赔礼，我虽不能违逆额吉，却不情愿，磨蹭到深夜才去找你，原想着你若睡了变作罢，反正我也去过了。只是路过你阿玛的大帐时听到你阿玛正与你额娘吵架，他们吵得很大声，我可不是故意要偷听人说话。”
　　孟古青为自己辩解一句又接着说道：“你额娘说你阿玛被我姑姑迷住了心，心甘情愿为了她连江山都不要了，早晚有一天会——”
　　“会怎么，你快说啊”东莪急着追问。
　　“会死在我姑母手上。”孟古青声音低了下来，“可是，你阿玛说道：玉儿爱我就像我爱她一样，她宁肯伤了自己也不会伤了我。”
　　“玉儿是谁？”东莪一头雾水。孟古青似是叹一口气又说道：“玉儿就是我姑姑啊，太后原来在草原上就是大玉儿格格啊。”
　　东莪几不可闻的啊了一声。孟古青又像是教笨学生一般语气：“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听人胡言。你那额娘又不是你亲生的额娘，怎么肯对你说真话。我可是偷偷听我父王和额吉说过，你阿玛是我姑姑心中的萨哈达，用他们汉人的话就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们曾在敖包前盟誓，一辈子不分开的。只是造化弄人，才成了后来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东莪仍是不相信。
　　“那一年父王送了我一匹白玉骢，全身雪白真像玉一样，我喜欢的夜里睡不着，便偷偷溜起来去马厩，却看到额吉和父王正在那里喂白玉骢呢，我就藏在草料后面偷偷听他们讲话。原来那马是你阿玛送给我姑姑的，可是姑姑一直没机会骑上它，让它老在马厩里可惜了，就送来科尔沁草原了。他们说了很多你阿玛和我姑姑的事情，说到最后连我父王和额吉都伤心了，他们走的时候看见我了，却只顾着伤心都没有骂我，倒是父王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好好照顾白玉骢。”孟古青的语气渐渐伤感。
　　“后来，白玉骢和我很好很好，可是它还是老了，很老了，都起不了身了，只能在马厩里卧着。有一天，它突然站起来了，我好开心，我以为它又能陪着我在草原上飞奔了，我骑上它，它直起身子长哮了一声扬蹄要跑，却重重地落了下来，再也没有起来，它的眼睛流着泪水望着我，像是和我告别。从那以后，我便再不爱骑马了，我总也忘不了白玉骢的眼睛，流着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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