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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 新仇旧恨
百里一可释放了金丝燕，但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都只是一个开始。暖冬随百里一可回到百里府。
这里肃杀萧索的气氛与昨日离去时截然不同，大堂和廊檐上到处垂挂着哀怨的白幡。
从踏入这里的第一步开始，暖冬的心情就无比沉重。她下意识垂下头，不敢去看一夜之间天翻地覆的百里府，也不敢去看擦肩而过的侍从。
再次回到这里，她已是一个罪人了。
一个帮助金丝燕杀害百里青天的同犯。她可以感受到这里的每一个人，甚至一草一木都向自己投来怨恨的目光。她可以预感到未来自己在这牢笼中的孤寂和悲惨。
百里一可带暖冬去了灵堂。
令暖冬意外的时候，灵堂正中位置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具棺椁。灵牌上写的正是百里青天的名字，焚香的气味弥散在狭窄的室内，与僧人们念经的声音混合在一起，仿佛变成了一张浓密的蛛网，把暖冬网于其间。
直到这时暖冬才终于知道，原来百里青天真的已经归天。原本她还怀着渺茫的期盼，以为坠落山涧中的百里青天可以侥幸存活。
然而，就在昨晚暖冬与金丝燕在山寨苦等寒城三人归来的时候，从悬崖获救的百里一可立即组织了几百人在河道下流进行大面积的寻找和打捞。
最终奇迹没有发生，他们在三里外的河滩上找到了百里青天散架的尸体。想必是因为山涧的水很浅，活人坠下去几乎没有受到水流缓冲的保护就直接摔死了。
要不是已经确定百里青天死亡，百里一可也不会如此冲动地砍下苏高阳的脑袋悬挂于城门之外吧。
昨晚百里一可彻夜未眠，所以现在表情才会如此憔悴。双眼下面深深的黑晕和苍白的容颜仿佛是用黑粉和白粉涂出来的，缓慢的脚步每走一步都会微微摇晃。
跟在他身后的暖冬看在眼中，痛在心中。
其实暖冬可以预料到百里一可丧父后的悲痛，但她不愿意亲眼看到，因为这样会令她迷惑糊涂犹豫，以至于对自己的使命产生怀疑。
也许六年前的战场上，正是百里青天亲手杀死了她的父亲靖安王，从而夺取青州，令她家破人亡，无家可归。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六年后当她面对仇人的死亡，心中却并未感到一丝痛快，反而忍不住回忆起母亲去世时的哀伤。
也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故事太遥远，当时年幼的她在母亲的保护下并没有吃到太多苦，所以她的仇恨远不及母亲那么深刻。然而，这几个月之间发生在百里府的邀月苑的一切但却是历历在目。
百里青天并非是一个穷凶极恶的坏蛋，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奉命出征的将领。而且他曾经有无数机会可以杀掉暖冬、寒城、焦怀恩、苏高阳、金丝燕以及其他所有造反的「叛党」，但是他没有，而是提出让暖冬嫁给百里一可。哪怕是作为人质，但是他必定是因为领悟到了什么东西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后来从百里一可的话中得知。百里青天也知道杀戮只会换来更多的杀戮。他在尝试用新的办法来化解两国的仇恨，但是他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仇人未必领情。
但是，哪怕一次没有成功，只要他还活着，也许北燕和昭明之间就可以协商出更好的、双方都可以接受的办法。然而他的死亡，以及苏高阳的死亡，却摧毁了这一切可能性——而暖冬却正是其中一个帮凶。
百里一可在灵堂为父亲上了一炷香。暖冬默默地站在门槛外，不敢走进去。因为棺椁旁除了僧侣之外，还跪着两排亲眷，其中包括她熟悉的林潇潇和婉儿。
在这群人眼中，暖冬是凶手，是仇人，是害死百里青天的罪魁祸首。他们都看到了门外暖冬的身影，但所幸的是没有人对暖冬发起进攻。也许是处于对死者的尊重，也许是出于对百里一可的尊重。
暖冬以为百里一可把自己带到这里来是为了让自己忏悔过错，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侍卫们压到棺椁前给逝者磕头认错的心理准备，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上完香后，百里一可静静地离开了。他独自与暖冬来到灵堂外的庭院中，甚至屏退了侍卫。
其实这样做很危险，因为不会武功的他极有可能被暖冬挟持为人质。然而，由始至终，暖冬一点都没有产生挟持百里一可逃走的念头。
因为当她决定随百里一可返回青州并发誓不再与金丝燕相见后，她就已经放弃了反抗和挣扎。
苏高阳的死亡令她意识到百里一可是一头可怕的猛兽，虽然平时温和平静，但一旦受到刺激就会发狂。
为了不知被囚禁在何处的寒城和焦怀恩，为了受到重创的金丝燕和山寨，也为了心中那份奇怪的愧疚感，暖冬选择了顺从。这是最安全、最明智的做法。
庭院中青草的芳香在初冬的微风中迎面拂来，清新而又美好，恍惚间仿佛可以令暖冬忘记这两天之中的血腥。百里一可抬头望着从天空掠过的飞鸟，迟迟不语。
暖冬不催不问，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只有僧侣们的诵经声从身后传来，隐约夹杂着丝丝微弱的啜泣。这样的气氛为暖冬带来痛苦的窒息感，然而更痛苦的却是百里一可接下来的话。
「他骂了我十多年，我却不知悔改……」百里一可突兀地开口，从容的声音中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暖冬很意外他的第一话不是斥责自己的过错，而是追忆过去。话中的「他」无疑正是去世的百里青天。
「当我终于决定要改变的时候，却是为了一个女人……但最后他却间接地被这个女人害死……」
他断断续续的话语并非责怪暖冬，而是责怪自己。
「也许他根本就不该生我，我从小到大伤透了他的心，任性妄为，不听教诲……当我终于想要振作一下的时候，他却再也看不到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美好的愿望总是经不起现实的摧残。
百里一可转过身来，终于把仰望天际飞鸟的目光落到暖冬痛苦的表情上。他问：「你让我陪林潇潇返回白州的时候，是否已经知道炸桥的计划了？」
终于来了。暖冬的心脏蓦然收缩。
百里一可终于要追究她的责任了。
暖冬轻轻摇了摇头。这是事实，但是，如果她真的事先知道金丝燕的计划，此时她也会坦然承认。
得到这样的回答后，百里一可似乎松了一口气。他凝视暖冬的目光深邃静谧，令人无法将他看透。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其实我也相信你不知情。但是，如果你知道的话……你又会怎么做呢？」
这个问题暖冬无法回答。不仅百里一可不知道答案，就连暖冬自己都迷惑了。
也许正因为如此，事先金丝燕才没有对她泄露半点风声。一来他知道暖冬会犹豫不决，二来他不想让暖冬背负上杀死百里父子的罪名。因为既会受到来自北燕的通缉，也会受到良心的苛责。
面对沉默不语的暖冬，百里一可并未追问，而是叹息道：「虽然现在问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然而我仍然忍不住渴望知道答案。我很想知道……如果你事先知道，是否会阻止这一切？是否会眼睁睁看着我们父子步上绝路……」
他的话语深深刺痛了暖冬的心。
如果交换人质时百里一可没有突然拉住暖冬，试图挽留她，那么也许现在就连百里一可都已命丧黄泉。
百里一可留给暖冬很长很长的时间思考。
然而漫长的等待之后，暖冬依然默默无语。
正如百里一可所说，这个问题是没有意义的。因为一切都不会重来，暖冬的决定并不能扭转事实。
然而，想得越深，就越无法抽身。暖冬仿佛坠进了深渊之中，迷失在无尽的黑暗里。
最后，百里一可不再等待，而是替暖冬说出答案：「算了，你不必回答我……因为我大概可以猜到你的做法。仇人始终是仇人，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改变过去的历史……所以你终究是恨我的，也许我们的出生就是为了相互憎恨……」
他平淡的声音中不再有音调的变化。
「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害怕了……不怕被你恨得再多一点……所以我决定把你抢过来，哪怕知道这会撕裂我们之间最后的一丝眷念。」
黑暗中的暖冬依旧低着头，默默听着他的絮絮不止。
「我有时候会想起刚刚遇到你的时候，想起你气呼呼得嚷着北燕强占昭明领土在先的样子。那一刻我真的被你说服了，以前总之站在被害者立场的我开始思考我带给别人的痛苦……」
往事重提的时候，他的语气终于变得更加低沉。
「结果你说服了我，但却没有说服你自己……你依然恨我，我不知道是否从你第一次知道我的身份后，就恨不得想要找机会杀了我……」
「我没有。」暖冬突然打断他的话。
只有这一点暖冬是确定的，不然昨晚也就不会恳求金丝燕饶百里一可一命。
「其实我不怪你。」百里一可笑了笑，平静的笑容深处似乎藏着几分疯狂。「甚至还要感谢你，因为我总算又可以去憎恨苏高阳了，这样反而让我更加轻松。」
原谅仇人比憎恨仇人需要更大的勇气和精神觉悟。
百里一可为此努力过，但却半途而废了。
「这次总算给了我一个借口，让我可以杀了他报仇泄恨，新仇旧恨一笔勾销。不，还没有勾销……」
虽然他并未把话说完，但是不难猜出，他依然没有放过金丝燕。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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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