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旋律

　　林瑞帮他点上烟便开门见山地说，“招洋是我下属。”

　　饶是欧阳俊走南闯北了这多年，也被这句话震得一时无语。他捏着点燃的雪茄顾不上抽，数秒后才接了一句，“所以林总今天来，其实不只是为私事？”

　　林瑞笑道，“如果是为公事，有招洋就够了，大家自己人，还是叫我林叔叔吧。”

　　这句话不大客气，俨然把欧阳俊放在比自己低的地位了，不过欧阳俊不以为意，有林瑞一句话的功夫他已经镇定下来，瞬息间已将之前和招洋来往的一点一滴过了一遍。新天创投的确有意投资Shine.com和Shine，但他们希望的方式是成立合资公司取代嘉阳的网络事业部专门运作所有的互联网产品，并且新天创投占50%以上股份，这一点欧阳俊迟迟不能同意，直到见到林瑞这一刻，双方仍没达成一致。

　　在这样微妙的时候见新天创投的幕后老板，是福是祸，是机会还是打击？欧阳俊迅速布好心理防线，“林叔叔这么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他衔着雪茄深吸了一口，一股辛辣之气直窜脑门，其实他烟瘾不重，抽的烟一直都是低焦油含量的牌子，虽然不大习惯林瑞给他的雪茄，却还是不动声色淡淡笑道，“后劲还挺大啊。”

　　林瑞眼里闪过转瞬即逝的笑意，清癯儒雅的脸上缭绕着丝丝烟雾，“你跟小雪对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这个林瑞，说话从来不铺垫的吗？欧阳俊在心中感叹，“我都做好准备了，只等聚雪答应结婚。”

　　“你们恋爱时间还不到一年。”林瑞语气平淡。

　　“我们认识四年多了。”欧阳俊也不慌不忙。

　　“欧阳，小雪恐怕没跟你说过我们家在香港到底有什么产业，是吧？”

　　“她只说您在香港做生意，别的我也没问过。”

　　“如果她跟你说了，你就不会感到吃惊——林家人不赞成你和小雪结婚。”

　　欧阳俊没接话，只是坦然望着林瑞。对方吐了口烟圈，转头向花园里枝繁叶茂的海棠，缓缓说道，“小雪的继母，是新江集团柯含江的四女儿柯嘉桐。”

　　再要保持镇定，就显得假了，柯含江是与李兆基、郑裕彤等齐名的香港十大富豪之一，虽赶不上李嘉诚的如雷贯耳，也是整个华人经济圈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而现在坐在他面前的这个中年男子，就是柯含江的女婿，他欧阳俊的女友，是柯含江的继外孙女！

　　“我岳父有四个女儿两个儿子，长女和次女是原配所出，长子和三女是第二任妻子所出，Carol排行第四，和她弟弟则是我岳母所出。三个姐夫在新江集团的年资都很长了，而我小舅子今年还不到二十岁。”

　　简单几句话，已是提纲挈领。欧阳俊再不关心豪门八卦，也知道柯嘉桐姐弟处于一个多么紧迫的局势中。长女和次女占了原配嫡出的家族优势，二房有长子傍身，三房幼子尚不足支撑大局，柯嘉桐稍一不慎就会在财势争夺战中失利，那么他们又打算拿林聚雪的婚姻谋划什么？“林叔叔，聚雪不是柯家人。”他微蹙眉，轻轻说道。

　　“但她是我女儿，和柯家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事实上，我这次回北京，本来是打算带她去香港认一认柯家人，介绍些青年才俊给她。”不待欧阳俊说话，他笑了一笑，接着说下去，“我太太的意思，是撮合小雪和她大姐夫的侄子。”

　　欧阳俊不得不佩服林瑞可以以这样和蔼可亲的神态对他说这样不无羞辱的话。在他过去二十七年的生命中着实没有这种经历——从小到大有女儿的家长们可一直都对他青眼有加。他轻咳了一下，说道，“您应该和聚雪说这些，而不是跟我说。”

　　“我和小雪之间的心结，相信你都知道。不过这不是最重要的，我特意来找你的目的是想让你知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原来林瑞和柯嘉桐虽是夫妻，心里却各有算盘。三房势力亟需加强是事实，林瑞却不希望通过小雪和大房的联姻来实现，那样只会导致林瑞在柯家的地位进一步弱化，——自林树声退居二线，林瑞便一直在考虑如何才能在新江集团及三房内部保持不败之地。并且，小雪可不是个任他搓圆捏扁的娇弱小姐，继母的姐夫的侄子？说嫁就嫁？哪有那么容易。就在他反复思量的时候，欧阳俊出现了。这个年轻人有潜力，有前途，但现今的实力和地位还远不能与柯家各房的儿女亲家相比，正需要他栽培提携，以成为他在柯家最得力的臂膀最可信任的战友。更妙的是嘉阳正是招洋最近有意投资的重点发展对象！

　　收到父母的线报，他推掉一切公务赶回北京就为和欧阳俊见一面。不能再拖了，招洋和嘉阳的合作谈判正进行到最紧要的关口，而他要在招洋和柯嘉桐各自迈出下一步之前先搞定欧阳俊。他抛出了一个比招洋提出的合资公司更加宏大的计划——直接将嘉阳纳入新江集团。

　　这个计划着实把欧阳俊吓了一跳，一个下午他说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跟着林瑞的思路在前进，在他的提案里，新江旗下的DS科技购入嘉阳51%的股份实现控股，欧阳俊仍担任CEO，并进入DS科技的董事会，在IT和其他新兴行业作为林瑞的副手，在五年之内进入新江管理层——当然，以和林聚雪结婚为前提。

　　欧阳俊并没有马上答应，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在不停告诉自己，镇定，镇定，不要被林瑞天马行空的设想砸晕。从嘉阳本身来说，DS科技及背后的新江实力雄厚，并且是港资背景，对嘉阳在互联网行业的跨越发展似乎十分有利，但从此嘉阳就是DS的子公司，而DS，欧阳俊知道，在内地的软件行业已经有相当根基，在很多案子都跟嘉阳有接触甚至是竞争，并购以后会留给嘉阳多少继续发展的空间，完全取决于DS和新江管理层的想法。当然就算嘉阳最后被DS内部消化，欧阳俊作为林瑞着意发展的人才也不会吃一点亏，相反，可能林瑞正是要在这过程中，把欧阳俊从嘉阳老板的位子上拽出来，放到整个新江集团高级管理人员的角色上去。

　　听起来很美不是吗？然而他如何不知这一入新江不啻于侯门如海，区区一个欧阳俊，上面有林瑞，有柯嘉桐，有柯家几房儿女，以及最上面，还有一个年纪老大都迟迟不肯退休的柯含江，柯氏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将是他后半生逃也逃不掉的战场，而他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人生，也从此一去不返。

　　还有嘉阳，他一手创立的公司，以后就不再属于他……他也不再属于嘉阳……嘉阳是他事业的全部，但绝不会是DS的全部，对新江来说更是九牛一毛，对他来说林瑞是新江的代表，可实际上，林瑞在新江内部也有自己的战线要守，嘉阳不会是他最重要的战略据点……甚至他欧阳俊也不是……

　　还有紫苑，一旦加盟新江，在可预见的未来，林瑞就会要求他去香港，而即便头几年还可以呆在北京，想来也不能再跟以前一样时时陪在紫苑身边……

　　这些都是摆在天平一端的砝码，而另一端，则是一个看得见的光鲜未来，一段进入顶级豪门阶层的绿色通道，一个美丽优秀处处为他加分的妻子，一场规划精准，步步为营的人生。

　　也不是不诱惑的，很难马上对林瑞说No。

　　说Yes更难。

　　理智和谨慎还是让欧阳俊只含糊地答应林瑞回去好好想想，连林聚雪，他也不想多说。他相信林瑞并没有预先和女儿打过招呼，这场交易对她来说一样突然，而在他和她都各自深思一番之前，他们不适合马上开始面对面的讨论。

　　“再洗下去碗就要被你洗薄一层了……”一张字条突然贴在欧阳俊面前的碗柜上，碗柜下的水龙头哗哗直响，洗了半小时还没有洗完的碗在他手下叮叮当当地碰撞。紫苑纳闷地盯着行为反常的欧阳俊，又写了一张字条，“你还是歇着吧，浪费这么多水，太不环保了。”

　　然后把字条往欧阳俊肩上一拍，抢过他手里的碗开始收拾。欧阳俊哭笑不得地揭下肩上的字条看了一眼，捏捏她鼻子，走出了厨房。

　　紫苑整理完厨房，擦净双手出来，哪里还有阿俊哥的影子，一间一间屋子看过去，最后才在阳台上发现静静站在秋夜寒风中的他。烟瘾不大的人竟然这么一会儿就在烟灰缸里攒了三四个烟屁股，可见这厮是一根接一根抽个没完了。紫苑皱着眉抽掉他指尖的半支烟，询问地看向他——却在那张熟悉的总带着笑的脸上看到浓浓困惑和倦怠。

　　“放心吧丫头，我没事。”他摸摸她头发轻声说，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有点哑，也没抽几根烟，怎么就这样了。

　　暗夜灯光昏暗，紫苑在便笺上写了巨大的两个字，“林瑞？”

　　欧阳俊本想再来一句小孩子不用操心大人的事敷衍过去，可秋夜星空下那双闪亮的，充满牵挂，不安和心疼的眼睛，像两颗泪滴滴入他心里，重重坚硬外壳就在这沁凉的浸润中慢慢柔软，连瑟瑟秋风似也温和了，拂过脸颊的触感像是种诱惑，诱着他松开手心，长长呼出一口气。

　　“嗯，是和林瑞有关，今天的这一场见面，还真是鸿门宴呢……”他自嘲地一笑，转过身面对她，才看到她衣衫单薄，伸手便将她揽到胸前，用自己的体温裹着她，“紫苑，你说，人生有多少重要得能左右你后半辈子的选择，是在匆匆忙忙几天里就决定的？”

　　很久没有钻这个怀抱当乖宝宝撒娇了，才觉得舒服得不想离开，却听见他深深的叹息。紫苑仰起头，正对上他含笑双眸，不过一眨眼功夫，那叹息中的遗憾和怅然又已藏了起来。紫苑稍稍挣开一点身体，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沿着阳台窗沿轮流向前点着，模拟小人走了几步，遇到烟灰缸，她抬头冲他顽皮一笑，低头让小人绕过去继续走，走着走着歪了，掉下窗沿去，一翻手又爬上来，她整个人离开了他的怀抱，带着小人在窗沿上继续东倒西歪地走着，一会儿跨过突起的窗棱，一会儿绕过烟盒，每一次掉下去都爬上来，绕着阳台走了一圈，最后跌跌撞撞走回到欧阳俊摊开的掌心里。

　　他握住她的手，定定看着交叠的手指，目光似有深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的生活与阅历和林瑞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她也许永远也不明白现在他面对的困境和取舍，但她能给的却正是他需要的，简单的鼓励，坚定的支持，永不后退的决心，一切推倒还能重来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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