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尽卿生(GL)

作者:台晓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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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一章


      夜风,烛火。夜风凌厉,直拂得烛火纷乱,顺带将负手窗前的人影亦吹得动荡不安,动荡得,一如他惶惶不可终日的内心,一如此时此刻那面上搅在一起的长须与鬓发。好你个阎伽罗!心中不禁默然啐道。自以为,他已不啻用人间的极恶之意去揣度她的小人之心,料她性命得保、伤愈初醒后,必会以般若果之下落作为换取自由身的致胜棋子;届时,他只须佯装勉为其难的卖她个顺水人情,予她条生路。逐出师门后,自有前仆后继的无名氏,赶着为他灵柩坞清理门户。毕竟,这阎伽罗少年不识愁滋味,年轻气盛时,没少在外惹是生非,四面树敌。如今虎落平阳,也怨不得虎视眈眈的恶犬群起而攻之。

      韩襄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哪想,哪想!人算不如天算,阎伽罗淡淡然言出口的条件,却让他这年过半百的老江湖,惊诧莫名,百思不得其解。当然,这事儿,自是还得从三日前的子时说起:

      话说这阎伽罗,委实命硬。若是寻常习武之人,要害之处,连伤两刀,丢命是常事儿,少半条是祖上积福,在塌上躺个一年半载是神仙庇佑,可这家伙,不过区区五个黑夜白昼,竟是醒了。虽说依旧面无血色,形容枯槁,孱弱得和个将死之人无甚差别,却也不碍得果心切的韩大掌门,欲借近水楼台之势,先发制人。先于那正披星戴月,往各自地界漏夜赶路,只想占那渔翁之利的所谓同盟们,先于他们独占般若果。独占,他灵柩坞便可独步武林,何须还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活。愈想,步伐愈是急不可耐;愈发,神色愈是意气风发。一路轻功,踏得虎虎生风,直朝那山间,孤峰,独院疾驰而去。

      山是灵柩坞的最高山,峰是最高山上的飞来峰,院,是飞来峰上一间毫不起眼的茅草屋。屋前院后,顽石、桃树、灌木,看似毫无章法的散落其间。可但凡懂点江湖野史的,无不闻之色变,敬而远之。这小院看似山清水秀,实则凶险至极,存立百余年,多少人闯进去,无一走出来,如夜路遭遇鬼打墙,不停向前走,走啊走,竟又走回原地,一圈一圈,却永远走不出这绝望的索命阵。直至饥寒交困、暴尸荒野,最后,便宜了觅食的苍穹雄鹰与山间走兽。

      阵形的破解之法,灵柩坞历代掌门,临终前口口相传,传到韩襄子这一辈,空落了数十载的囚徒天牢,再次迎来了它的新主人,般若果百年来的第二位拥有者——阎伽罗。此时此刻,她仪容整洁,静坐桌前,正望着那空无一物的白瓷茶盅兀自出神。吱呀.....推门声响起,未回首,未转身,淡定自若的执起白釉花壶,悠然满上,斟茶声入耳,鼻尖登时茶香四溢。“师傅子时忽然造访,事出仓促,山间野地,徒儿唯有粗茶相待了。”夜凉语微,甚至一句说完,字与字间的气息尚有些上下不接,甚至言近末时执盅饮茶的白手正微微发着颤,但言中之势,却让人不得不惧,分明不过豆蔻年华的女娃,竟是老谋深算、料事如神,料准了自个的今夜此行。初见已落下风,倒让原本胸有成竹的韩襄子,止不住的三思起来,而那早就打好的腹稿,竟也没了朗声谈判的底气。

      眼看一盅茶已近见底,一阵疾如风烈如震的咳嗽后,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阎伽罗道起了逐客令,“师傅自便,徒儿这被人锁住周身大穴的病体,恐是抗不过初春寒夜。”语毕,便头也不回的自顾自朝里屋卧房踱去。恐夜长梦多,更怕失了难得的先机,阎伽罗前行不足三步时,一声且慢,让一闪而过的浅显笑意掠过她苍白的唇角。“多年师徒,情谊深浅。你,于师门不仁,为师,却不想冤冤相报。若你放下屠刀、知错悔改,心甘情愿为师门尽些绵薄余力,为父也并非铁石心肠之人,非得将你置于死地不可。”一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终究一派之掌,拉不下颜面,理直气壮的做那小人行径。

      仿似嗤笑韩大掌门畏首畏尾的伪君子做派,阎伽罗不带含糊的将方才言辞中的虚情假意逐一点破,后又开门见山的回归今夜二人的谈话本原,“性命?自由?......可那些,徒儿皆不稀罕。师傅可知区区女流,最珍视的究竟为何?”许久的停歇,不得身后人作答,“一生奢求的,不过有情郎而已。师傅若真有心,徒儿这要求委实不难。”一边言说着,一边缓缓转身,愈说愈动情,愈说愈如泣如诉,直至说得一双眸子噙满泪水,明晃晃、亮晶晶的对上韩襄子的如炬鹰眼儿,“若润之哥哥择日娶伽罗为妻,儿媳又岂有不嫁鸡随鸡,孝敬夫家的道理。”

      话中之意,如斯明晰。可韩襄子千猜万测,又哪里想得到,眼前人求的,竟是这世间最为虚无的儿女情长。点滴的讶异于脑海中间一闪而过,随之而来,更是无尽的怀疑与质询。不要性命,不为自由,就为本心?可她有心么?若有心,又哪会做得出夺家姐所爱,这等六亲不认的无良事儿。她懂爱么?若懂得,理应以心上人为天为尊,为他之快活忍痛成全,又何曾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任性妄为。若无心无知,也便罢了。这女娃儿,通身草莽邪气,不知通情,不晓感恩,江湖道义在她眼里不过过眼云烟。这天地间,江湖里,独得这一个匪夷所思的奇女子,特立如她,又究竟为何,会于自家那正直平凡的儿子如此执迷?许是又一个美人迷魂计?

      他看,不肯错过眼前人面色分毫,恨不得寻得蛛丝马迹,寻得点滴,哪怕点滴,佐证阎伽罗心中有鬼、手中有刀的些微头绪。可她哭过,即又飞快的收敛了面上哀色,笑了,笑得狡黠无比,露出一角银牙,月光下耀目得森然可怕,“兹事体大,以师傅的窝囊性子,今夜,怕不想不个决议。不过.....”话顿,蹙眉沉思,抬指掐算,“不过,最快十日,最迟半月,距灵柩坞最近正道同盟,那月家老头儿,定会如期而至。指不定,到时候,徒儿一个知错悔改,看在月家长千金孤儿寡母的份儿上,就将般若果的下落告知于她,也好用来抵消徒儿取了她夫家性命的罪孽,自此两不相欠。想必,那老不修,定会念及往日与灵柩坞的情分,打赏点果皮儿给咱师兄弟解馋。”耳听此语,韩襄子犹如被人狠戳痛处的猫儿,哪里还有方才的半点镇定,背毛直立、张牙舞爪,恨不得将跟前这眼中钉除之后快,可毕竟一派之掌,怒是怒极,手上却不半分动作。

      “如是,师傅已然觉得忍无可忍了吧?可在徒儿眼里,这般算是极好的呢。师傅定会奇怪,还有何种结果能差过它?若徒儿信口雌黄,坦陈之前所作所为皆为师傅指使,你说,那些江湖人是信或不信?”耳听这黑白颠倒的污蔑之语,韩襄子方才实属强压的怒火,终是遏不住的冲破心中束缚,冲动、狂暴,风驰电掣间,竟已拔出随身兵器,径直朝阎伽罗面门刺去。

      可她呢?不惧,不躲,不退,不闪,依旧那副似笑非笑,看猴耍戏的凌人神色,甚至气焰比方才还要嚣张几分,“今日师傅愤然杀我,是伽罗自作孽不可活。但不出十年,伽罗敢言,灵柩坞必会覆灭江湖。”本是二人心知肚明,必将一语成懴的预言,却并未伤损韩大掌门的丝毫杀意。剑势不减,寒光渐近,眼看危在旦夕。

      “届时,师傅这五代掌门又有何颜面去见师尊师祖。”又一句!又一句往血粼粼伤口撒盐,妄图挟祖宗以制今人!可却只让韩大掌门怒意更甚、杀气愈盛。此时,兵器与她不过毫厘之距,可音色,反而愈见铿锵有声。“若师傅执意取我性命,换言之,正是你一念之差,亲手断送灵柩坞的大好前程,亲手将韩家百年基业拱手让人。杀我,即!是!欺!师!杀我,即!是!灭!派!”话音方落,分明方才因势逐剑与杀意破空前行的茶盅雾气,却在“末音”犹自绕梁之时,硬生生的顿了身形,忽而又哄的一下四散开来,力道之大,直将四旁物什吹得哗啦作响。

      终究,心中执念占了上风,心有不甘的收了兵器,那气急败坏的劲儿,直让剑身将剑壳击得一阵闷响,咬牙切齿的拂袖转身,行至门前,微微回首,字字狠戾,“为师,且最后信你一回。若再不轨,让你有去无回。”趁夜踏风而去,气得吹胡子瞪眼儿的韩襄子哪里晓得,就在他身形渐远之际,屋内之人,颓然坠地,病恹恹的依着身侧桌脚,通体虚汗如雨直下趁得整个人越发苍凉。与天斗,与人赌,斗的是命,赌的是运,时时刻刻,宛如行走于雾中悬崖的困兽,看不清来路,瞧不见归途,永永远远,孤前行。

      今日此时,夜更深。几多思量,却迟迟难决。十日路途,大限迫近,仅剩天余。天余,所谓生死同盟,便会打着冠冕堂皇的借口,以武林正派同气连枝的漂亮江湖话,行强取豪夺瓜分之实。届时,论资排辈,将般若果,你一个,我一个,分个干干净净,如是这般,吃了亦是无用,高旁人一等又如何,在那姓月的跟前,他韩襄子,他灵柩坞,曾经矮人一头,便永远只会是他的恒久陪衬。

      忽而,声声山鸟嘶鸣,声声划破寂夜。本是稀松平常的禽叫,可在韩襄子听来,却如沙场中冲锋陷阵的号角,直将韩大掌门纷乱的六神给拉了回来。一声又一声,催得他一步一步,步步,步向自家独儿栖身的宅院。

      不知走了许久,仿佛山重水复。行至门前,踌躇、踱步,又不知踱了多少个来回,终是拿出一不做二不休的决绝胆气,登门而入,这一入,便从夜时说到了晨分,从烛火说道了天明。掐指一算的数个时辰里,房内发生的事儿,唯天知地知,以及韩氏父子知晓,旁人只得从翌日沸腾江湖的鲜闻里,去臆测究竟为何,位列天下第一好夫君的韩润之,会做出休妻娶妾这等惊世之举。

      风言、风语,嬉笑、怒骂,终究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局外之人。试问,僵持半响,世间又有几个男儿,能在面对自家老父破釜沉舟的跪地请愿时,能将忠孝放抛于情爱之后,能依旧故我,寸步不让?一边是父爱如山,一边是情长似水,心头纵有千万个厌恶,厌恶这阎伽罗的蛇蝎心肠、口蜜腹剑。嗟叹!嗟叹一母同胞,怎会相差至此。可怨完恨完,父亲,还是那个含辛茹苦将他独自抚养成人的白发老父,灵柩坞,还是那个让他足以抛头颅洒热血的家族所在。

      当绛红木几铺陈上素白生宣,当雕花端砚盛满清香徽墨,当摇曳的烛火穿过父亲染雪的鬓发,韩润之生平第一次如此不顾父子尊卑的抬首端详,当真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不知不觉,父亲风采早不比当年,佝偻了曾顶立大半辈子的挺拔脊梁,低垂了曾傲世群雄的刚毅下颚。不经意的,父子对望,竟霎时生出些家国的担当来。决然,决然些吧。执笔,蘸墨,疾书,一气呵成,呵成一封洋洋洒洒的休书。写毕,怔怔然呆愣半响,直至拗断手中的狼毫,掌心鲜血点红了些许墨字,便又如梦初醒疯魔般的逃开,恨不得逃至天涯海角,逃得跑过了时光,回到记忆里的最初,直至忘了今夕何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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