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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叩关
第四十一章夜叩关
太行山路,险于蜀道。
两辆青篷马车在蜿蜒的山道上艰难行进。车轮碾过积雪覆盖的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一侧是覆满冰雪、近乎垂直的崖壁,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幽谷,谷底偶尔传来冰河开裂的闷响,如同巨兽在深渊中翻身。
沈清辞紧握着车厢内的扶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饶是她心志坚定,面对如此险境,也不免心神紧绷。车帘紧闭,仍挡不住从缝隙钻入的寒气,呼出的白雾在昏暗车厢内凝成霜花。
“大人,”车外传来护卫压低的声音,“前方三里便是‘鹰嘴隘’,谢大人传话,过了隘口有一处背风山坳,可歇息片刻。”
“知道了。”沈清辞应道,掀开车帘一角。
暮色已沉沉压下。铅灰色的云层低得仿佛触手可及,将最后的天光也吞噬殆尽。风雪虽暂歇,但山风愈发凛冽,如刀割面。前方谢止所乘的马车只隐约可见轮廓,玄色车篷几乎融入渐浓的夜色。
她忽然想起临行前翻阅的北境地理志。鹰嘴隘,因山形如鹰喙得名,是太行中段最险要的关隘之一。前朝曾在此设关驻军,如今只剩残垣断壁。志书有载:“鹰嘴隘,冬月风烈如鬼嚎,夜不可过。”
谢止选这条路,是真的相信“云隐”的探查,还是……另有考量?
正思忖间,马车猛地一顿。沈清辞猝不及防,前额险些撞上车壁。外面传来马匹不安的嘶鸣和护卫急促的低喝:“怎么回事?!”
“车轴!左后轮的车轴裂了!”车夫的声音带着惊惶。
沈清辞心中一沉,推门下车。寒风扑面而来,她不由打了个寒噤。只见左后车轮已歪斜,一道明显的裂痕贯穿车轴。这样的损伤,绝非自然磨损所致。
谢止也已下车,正俯身查看车轴裂口。火把的光映着他凝重的侧脸。“是人为。”他直起身,指尖拈起一点暗红色的粉末,“赤磷粉,混在润滑的牛脂里。遇剧烈颠簸摩擦则发热,脆化铁器。”
护卫们瞬间握紧刀柄,警惕地环视四周。暮色中的山道如同巨兽张开的嘴,两侧怪石嶙峋,暗影幢幢。
“何时动的手?”沈清辞冷静地问。
“应是出发前。”谢止将粉末仔细收入皮囊,“在洛京,或十里亭休整时。此物生效需时间,算准了我们行至险处发作。”
好精细的算计。沈清辞眸光微冷。这不是普通的拦路劫财,而是有预谋的、要将他们困死在这风雪太行山的杀局。
“车不能用了。”谢止当机立断,“卸下必要行李,分装到我的车上。其余就地掩藏。所有人轻装简行,务必在天黑透前通过鹰嘴隘。”
“谢大人,”一名护卫忍不住道,“鹰嘴隘夜间风大路滑,徒步通过太过凶险。不如在此固守待援……”
“没有援兵。”谢止打断他,声音在寒风中清晰如冰击玉,“对方既敢在此设局,必已切断前后通路。固守,只有冻死或等来第二批杀手两个结局。”
他转身看向沈清辞:“沈相,可愿信我一次?”
火光跳跃,在他眼中映出两簇幽深的火焰。那里面没有惊慌,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以及……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沈清辞沉默片刻,点头:“走。”
行李迅速重整。沈清辞只取了装有重要文书、令牌和那半块南疆木牌的革囊,以及一件厚裘。谢止那边亦只留必需品,连多余的干粮都弃了。八名“云隐卫”分出四人前方探路,两人断后,余下护卫则护在沈清辞左右。
一行人弃车徒步,向鹰嘴隘行进。
山风果然越来越烈。过风口时,狂风卷着积雪劈头盖脸砸来,几乎要将人掀下悬崖。沈清辞紧抿着唇,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脚下积雪没踝,有些地方结着暗冰,稍有不慎便会滑倒。
忽然,她脚下一滑——
一只手臂稳稳托住了她的肘弯。
谢止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侧。他并未看她,目光仍警惕地扫视前方险道,手上的力道却稳而坚定。“抓紧我袖腕。”他低声道,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这一段路,我走过。”
沈清辞微怔。她确实需要借力,但这样近乎携手的姿势,在礼法森严的当下,已逾界限。然而此刻生死关头,矫情便是愚蠢。她依言握住他小臂处的衣袖,隔着几层衣物,仍能感受到其下坚实的手臂线条和沉稳的脉搏。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在狂风中艰难前行。他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相对牢固的位置,为她开出一条相对安全的路。风雪模糊了视线,但手腕上传来的温度却异常清晰。
沈清辞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诗:“风雪夜归人。”那时她觉得意境孤寂苍凉,此刻却莫名觉得,若风雪中有人同行,纵使前路艰险,似乎也不那么可怖了。
终于,在夜色完全吞没山峦前,他们抵达了鹰嘴隘。
所谓关隘,如今只剩两座残破的石砌墩台,如巨鹰残缺的喙,悬在万丈深渊之上。连接两座墩台的木制栈道早已朽坏,只剩几根孤零零的铁索在风中摇晃,上面覆着厚厚的冰凌。
“这……”一名护卫倒吸一口凉气,“这如何过得去?”
谢止却似早有预料。他示意一名“云隐卫”上前。那护卫从背囊中取出绳索、铁钩等物,身形如猿,几个起落便攀上右侧墩台,将绳索一端牢牢固定。另一端抛向对面,另一名“云隐卫”如法炮制。
两条绳索在深渊之上架起,在狂风中剧烈晃动。
“我先过。”谢止解开大氅,露出紧束的劲装。他接过护卫递来的皮制手套和保险索,看向沈清辞,“沈相稍候,待我确认对面安全。”
“谢少卿小心。”
谢止点头,纵身跃上绳索。他动作极快,身法轻盈如燕,在晃动的绳索上几个起落便到了中点。狂风骤起,绳索猛地一晃——下方护卫齐齐惊呼。
沈清辞心头一紧,不自觉上前半步。
却见谢止腰身一拧,竟借着晃动之势凌空翻身,双足稳稳落在后半段绳索上,再几个腾挪,已抵达对面墩台。他回身,向这边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沈清辞缓缓松开不知何时握紧的拳,掌心竟有薄汗。
接着是护卫分批通过。轮到沈清辞时,谢止已从对面返回,亲自为她系上保险索。“莫看下面。”他声音低而稳,“只看我。我带你过去。”
沈清辞点头,深吸一口凛冽寒气,踏上了绳索。
第一步,便是天旋地转的晃动。深渊下的寒风向上倒灌,吹得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强迫自己抬起眼,看向对面——谢止正站在绳索另一端,一手持着稳定索,一手向她伸出。
火光在他身后,将他身影衬成一道剪影。狂风吹起他额前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沉静如古井的眼眸。
“一步一步来。”他的声音穿透风声,“我在。”
沈清辞定了定神,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绳索在脚下剧烈摇晃,每一次挪动都像在刀尖上行走。有两次她几乎滑脱,都是谢止及时收紧保险索,将她稳住。
行至中段时,意外骤生。
“嗤”的一声轻响,左侧固定绳索的岩钉竟松脱了一枚!整条绳索猛地向左侧倾斜,沈清辞身体失控下坠——
“抓紧!”谢止厉喝,竟在那一瞬纵身跃上倾斜的绳索,一手抓住上方辅助索,另一只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两人悬在深渊之上,全靠谢止单臂之力支撑。下方是吞噬一切的黑暗,耳边是鬼哭般的风声。沈清辞仰头,看见谢止紧抿的唇线,和额角暴起的青筋。
“信我。”他咬牙挤出两个字,腰腹发力,竟硬生生将她向上提起几分。
对面墩台上,护卫们拼死拉紧绳索。一寸,两寸……终于,沈清辞的手够到了谢止腰间的保险索。她死死抓住,借力翻身,堪堪落在相对稳固的绳索后半段。
谢止随之落下,两人半跪在绳索上,□□。
不过咫尺距离,沈清辞能清晰看见他睫毛上凝结的霜花,和眼中尚未褪去的、近乎后怕的锐光。他的手腕仍被她抓着,脉搏急促如擂鼓。
“没事了。”他哑声道,率先松开手。
沈清辞也松开,掌心却还残留着那截腕骨的触感——清瘦,却蕴着惊人的力量。
一刻钟后,所有人安全通过鹰嘴隘。在山坳背风处点起篝火时,众人都如劫后余生。
沈清辞裹着厚裘坐在火边,慢慢啜饮热水。谢止正在与“云隐卫”低语,片刻后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岩钉被动过手脚。”他开门见山,“切口很新,是这两日所为。对方不仅知道我们走中路,连具体路线、通过时间都了如指掌。”
沈清辞握紧陶碗:“有内鬼?”
“未必。”谢止摇头,“也可能是我们离京后,沿途有人盯梢传递消息。但能在险要处精准布置,必是熟悉此地地形之人。”他顿了顿,“北境军中,或沿途州府,有人不希望我们活着抵达幽州。”
篝火噼啪作响,映着他凝重的面容。
沈清辞沉默良久,忽然问:“谢少卿为何执意要走中路?”
谢止抬眼看她,火光在他眸中跳跃:“因为这是最快抵达幽州的路。也因为……”他声音低了下去,“我想看看,究竟是谁,如此迫不及待要取你性命。”
这话说得直白。沈清辞心头微震,面上却不露声色:“未必是冲我。谢少卿代表谢氏,若在北境出事,世家与皇权的矛盾将彻底激化。”
“所以,也可能是冲我而来。”谢止扯了扯嘴角,那笑却无甚温度,“无论冲谁,如今你我已在一条船上。沈相,接下来的路,需更谨慎了。”
沈清辞点头,从革囊中取出北境地图,在火光下展开。“鹰嘴隘已过,前方三十里是‘鬼见愁’峡谷,再往前便是‘一线天’栈道。若我是伏击者,这两处是绝佳地点。”
谢止俯身细看,修长的手指划过地图:“鬼见愁峡谷狭长,两侧崖壁可设滚石檑木。一线天栈道只容一人通过,若有埋伏,便是死地。”他沉吟片刻,“我们改道。”
“改道?”
“从鬼见愁西侧绕行,翻越‘野狐岭’。路更难走,但知道的人少,不易设伏。”谢止抬眼,“只是这样一来,至少要耽误两日行程。”
沈清辞思忖片刻:“两日换平安,值得。军需弊案不差这两日,但若我们折在半路,一切都成空谈。”
“那就这么定了。”谢止收起地图,起身,“沈相早些休息,今夜我守上半夜。”
“谢少卿连日奔波,也该……”
“无妨。”他打断她,声音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既说了要护你周全,便不会让你在我的地界出事。”
这话说得平淡,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沈清辞看着他走向篝火外围的背影,玄色劲装几乎融入夜色,唯有肩头落着的雪沫在火光中泛着微光。
她忽然想起过绳索时他说的那句“我在”。
简单的两个字,在那一刻,竟比任何誓言都更令人心安。
夜深了。山风在峡谷中呼啸,如同万千魂灵哭嚎。沈清辞靠在岩壁闭目养神,耳边是篝火的噼啪声、护卫均匀的呼吸声,以及……远处谢止偶尔低沉的咳嗽声。
她睁开眼,望向火光边缘那个挺拔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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