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谍影：金陵织造司

　　苏绣睁开眼时，工坊里还弥漫着昨夜草药的苦涩气味。她没有去看右手，直接掀开薄被坐起。左脚踩到地面时踢翻了床边的水瓢，冷水哗啦一声泼湿了裤脚。林小染从灶台边转身，手里端着冒热气的陶碗。

　　“先敷药。”林小染把碗放在木凳上，又从墙架取下备好的草药包。

　　苏绣用左手接过敷料。旧布条黏在伤口上，撕开时带起一小块结痂。她没出声，把新药按上去时指尖发白。林小染蹲下来系布带，动作很轻。系到最后个结时，苏绣突然抽了口气。

　　“弄疼了？”林小染停下手。

　　“没事。”苏绣站起身，走向工作台。台面上散落着十几个染料瓶，她按色系重新排列。靛青和月白分置两侧，朱砂单独搁在角落。昨日失败的残渣还黏在砚台边缘，她用竹片刮净，碎屑落在掌心。

　　林小染抱来新采的夜光草。草叶摩擦发出沙沙声，在寂静的工坊里格外清晰。她放下草料时，袖口沾到台面的水渍。

　　苏绣摊开记录册。纸页被风吹得翻动，她用手压住，指尖点向夜光草汁液的配方图。“今日最多用两次天赋。”她说，“先试基底与防褪色技术融合。”

　　林小染递来研磨钵：“要加蜂蜡吗？”

　　“不必。”苏绣摇头，“湿度太高，蜂蜡会结块。”

　　她取来夜光草茎叶放入石臼。右手握杵时动作顿了下，改用左手扶住臼沿。林小染接过石臼开始研磨。草汁溅出钵沿，落在台面上形成深绿斑点。苏绣立即抽布巾擦拭。

　　“我太急了。”林小染耳根发红。

　　“急说明用心。”苏绣将染缸挪到通风处。缸底残留的染料散发酸味，混着夜光草的青草气息。她指着汁液挂壁的痕迹，“比昨日均匀。”

　　记录册又被风吹开。苏绣按住纸角，目光停在黏度记录栏。她拈起少许草汁在指间揉搓，汁液拉出细丝。“潮气太重。”转身从墙角陶罐舀出草木灰，缓缓撒入染缸。灰末与汁液交融时发出细碎声响，像春蚕食叶。

　　织机上的试布显现深浅不一的色斑。苏绣拉动经线，手背青筋突起。林小染指着色斑分布：“分三次织会不会好些？”

　　苏绣点头。她调整织机踏板，重新固定梭子。每织半尺就要停下揉按手腕。药布边缘被汗水浸成深褐色，布料摩擦时传来刺痛。

　　午后日光西斜，工坊内温度升高。苏绣突然起身走向书架。她抽出《染经》残本，书页散发霉味。指尖抚过某页破损处，纸张粗糙。“光隐于色...”她喃喃念出这四个字，转身将防褪色试液滴入夜光草汁。

　　染缸里泛起珍珠般的光泽。苏绣第三次闭上双眼。这次她将右手完全浸入染液，指节瞬间绷直。额角沁出冷汗，但她稳稳提起手掌。莹白色液体顺着指缝流淌，在缸中旋转成漩涡。染液接触皮肤时带来灼热感，混着草木灰的涩味钻进鼻腔。

　　“来帮忙。”她的声音带着喘息。林小染立即递上织梭。苏绣将新染的丝线穿入梭眼，动作比往常迟缓，但每个结扣都准确无误。织机开始歌唱，经线与纬线交错成素白锦缎。梭子穿梭声规律响起，混着两人急促的呼吸。

　　当最后一线收尾，苏绣几乎站立不稳。林小染扶她在凳上坐下，转身合拢所有窗板。工坊陷入昏暗，唯有新织的布料在阴影中泛起柔和白光。那光不刺眼，像月华凝成的薄纱，稳定地笼罩在布面上。

　　林小染取来水瓢。清水泼洒在布料表面的刹那，隐纹骤然显现——防褪色技术留下的暗记，此刻在夜光映衬下清晰如刻。水珠顺着布纹滑落，在台面积成小洼。

　　“成了。”苏绣用未受伤的左手轻抚布面。光泽稳定持久，触手温润。她剪下尺许见方的样品，对折三次收进樟木匣。匣盖合上时发出轻微咔嗒声。

　　林小染重新推开窗板：“明日去城南市场？”

　　“要避开行会耳目。”苏绣解开湿透的药布。伤口边缘又开始渗血，混着染料的颜色在皮肤上晕开。“得找生面孔帮忙展示。”

　　暮色渐浓时，两人清点工坊存货。苏绣将剩余夜光草根茎埋入湿沙保存。沙土潮湿冰冷，指尖陷入时带来短暂舒缓。林小染注意到她藏起的染血布条，默默往药罐里添了新的金盏花。草药碾碎时散发苦香，与工坊里的染料气味交织。

　　夜风穿过门缝，吹动工作台上的记录册。苏绣用镇纸压住纸页，目光掠过城南方向。匣中的夜光布在阴影里持续散发着莹莹微光，那光稳定不灭，像夜空中永不坠落的星辰。

　　苏绣整理织机旁散落的丝线，按颜色深浅分别卷成束。指尖划过丝线时传来细微摩擦声。林小染蹲在染缸前清洗工具，刷毛刮过缸壁发出沙沙声响。两人都没有说话，工坊里只有水流声和织物摩擦声。

　　“展示时要选黄昏时分。”苏绣突然开口，“天光将尽未尽时，夜光最显。”

　　林小染抬头：“需要准备多少样品？”

　　“先带三幅。”苏绣指向樟木匣，“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新到的海外奇布。”

　　她走到水缸前舀水喝，左手托碗时微微发抖。几滴水珠落在前襟，晕开深色痕迹。林小染递来干布巾，苏绣却转身查看晾晒中的试布。指尖划过布面，测试着色牢固度。布料的纹理在指腹留下细微触感。

　　院外传来更夫敲梆声。苏绣吹灭工作台的油灯，只留墙角一盏小灯笼。昏黄光线下，她翻开记录册最新一页，用炭笔勾勒市场摊位草图。笔尖在某个区域画圈：“这里人流最杂，容易脱身。”

　　林小染凑近细看：“要雇人看守摊位吗？”

　　“找两个面生的孩童。”苏绣在草图旁标注银钱数，“你负责接应。”

　　夜风转凉，工坊梁柱发出吱呀轻响。苏绣收好草图，将药罐移到暖炉旁煨着。热气裹挟草药味在室内弥漫，她解开临时包扎的布条，伤口暴露在灯光下。新生的皮肉泛着粉色，边缘却仍有溃烂迹象。

　　林小染递来温好的药汤。苏绣一饮而尽，苦味让她皱紧眉头。她起身检查门窗插销，手指在门闩上停留片刻。月光从门缝漏进来，照见她手背结痂的伤痕。

　　最后她吹灭灯笼。黑暗笼罩工坊的刹那，樟木匣缝隙透出细微荧光。那光晕持续许久，像夜空中永不坠落的星辰。

　　苏绣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等眼睛适应昏暗。她走到工作台前，借着窗外月光查看夜光布样品。布料的微光在黑暗中更显清晰，稳定而不闪烁。她用手指丈量布幅宽度，计算着明日展示需要的尺寸。

　　林小染在角落铺床，草席发出窸窣声响。“睡吧，明日要早起。”

　　苏绣没应声。她打开樟木匣，取出夜光布展开。布料在黑暗中流淌着莹白光芒，隐纹在水色映衬下若隐若现。她想起父亲曾说过，真正的匠人能让布料说话。此刻这布在黑暗中低语，诉说着无数个不眠之夜的试验。

　　工坊外传来犬吠声。苏绣警觉地抬头，仔细倾听巷子里的动静。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在工坊外墙处转向。她松了口气，将夜光布重新折好放回匣中。

　　林小染已经躺下，呼吸渐渐均匀。苏绣坐在床沿，解开右手布条检查伤口。溃烂处比早晨好些，但边缘仍然发红。她重新上药，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药膏的凉意暂时缓解了灼痛。

　　她躺下时，左手无意识按在胸口。那里藏着半截织梭，徐国公府的徽记硌着皮肤。月光从破窗漏进来，照在墙角的夜光布上。那光芒不刺眼，却足够照亮工坊的轮廓。

　　更夫敲过二更，梆子声在巷子里回荡。苏绣闭上眼，脑海里浮现明日市场的场景。人群、税吏、可能的买主...每个细节都需要算计。右手传来的阵痛提醒她时间不多，必须在手彻底废掉前打开局面。

　　她翻身面对墙壁，木材的纹理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父亲说过，匠人需借力而行。如今她借的是夜光草的力量，是防褪色技术的智慧，是林小染的协助。但最重要的，还是那双正在溃烂的手。

　　工坊角落传来细微响动。苏绣立即睁眼，手摸向枕下的柴刀。声音来自鼠类啃咬，她放松下来。夜光布的光芒在黑暗中稳定如初，像守护工坊的明灯。

　　她重新躺好，决定不再胡思乱想。明日还有硬仗要打，现在需要休息。但右手疼痛让她难以入眠，每次翻身都会牵动伤口。最后她索性坐起，借着夜光布的光芒翻阅《染经》。

　　书页翻动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林小染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句，翻身继续睡去。苏绣的目光停留在“光隐于色”那页，指尖抚过父亲留下的批注。墨迹已经淡去，但笔画间的力道犹在。

　　窗外开始泛白。苏绣吹灭墙角的小灯笼，工坊完全陷入黑暗。唯有夜光布持续发光，那光芒经过长夜丝毫未减。她轻轻合上《染经》，书页合拢时扬起细微尘埃。

　　第一声鸡鸣传来。苏绣站起身，开始为今日的市集做准备。她从柜子里取出备用的粗布包裹，将三幅夜光布样品仔细叠好。林小染被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坐起。

　　“我来煮些粥。”林小染说着走向灶台。

　　苏绣点头，继续检查行装。她把记录册塞进包裹夹层，又放了几枚铜钱在侧袋。右手伤口在动作中隐隐作痛，她咬紧牙关没出声。

　　天光渐亮，工坊里的物件轮廓清晰起来。苏绣走到门边，透过门缝观察外面街道。晨雾弥漫，偶有早起的行人脚步声。她退回工作台前，最后确认夜光布的光泽。

　　林小染端来两碗热粥。两人沉默地吃完，苏绣把空碗放回灶台。她拿起包裹背在左肩，右手垂在身侧。

　　“走吧。”苏绣说。

　　林小染点头，吹灭最后一盏灯。工坊门吱呀一声打开，晨风灌进来，带着露水的湿气。苏绣迈出门槛，回头看了一眼。樟木匣在阴影中依然透出微光，那光芒坚定而持久，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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