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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军
潼川城的黄昏,被一种死寂的恐慌笼罩。往日尚存的些许市井烟火气,此刻已荡然无存。
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有凛冽的秋风卷起落叶和尘土,在空旷的街巷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城头之上,守城的兵丁们紧握着手中算不上精良的武器,面色紧张地望着远方地平线上那渐渐弥漫开来的、如同蝗虫过境般的尘头。
那尘头之下,是号称万人的叛军,正如同滚滚铁流,向着潼川城压迫而来。沉重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隐隐传来的鼓噪喧嚣,即使隔着数里之遥,也仿佛能感受到大地的轻微震颤,敲打在每一个守城者的心头。
江砚白站在西门城楼最高处,青衫在秋风中猎猎作响,包扎着伤布的左臂垂在身侧,右手扶着冰冷的雉堞。
他面色沉静如水,目光锐利地眺望着远方那越来越近的叛军洪流,仿佛要穿透那漫天尘土,看清敌人的虚实与阵型。
“大人,叛军前锋已至五里外,看旗号,是以洛家私兵为骨干,混杂了部分被煽动的边军和流民,人数……确实不下万人。”一名浑身浴血、刚从前方侦查回来的斥候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和难以掩饰的惊悸。
万人……江砚白心中默念这个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
潼川城内,所有能调动的守军、衙役、乃至临时征调的青壮,加起来也不过三千余人,且良莠不齐,军心浮动。敌我悬殊,何其巨大。
“知道了。”江砚白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传令下去,按既定部署,各就各位。弓弩手上箭垛,滚木礌石备足,火油检查无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亦不得慌乱后退。”
“是!”传令兵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城墙上显得格外清晰。
潼川知府战战兢兢地跟在江砚白身后,肥硕的身体不住发抖,声音带着哭腔:“江……江御史,这……这能守住吗?要不……我们还是……”
“知府大人,”江砚白没有回头,声音冰冷地打断他,“守不守得住,都要守。此刻若开城,叛军入城,你我皆是刀下之鬼,满城百姓亦将遭殃。唯有死守待援,方有一线生机。”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城头上那些面带惧色的守军,声音陡然提高,清朗而坚定,传遍城头:
“诸位将士!尔等食君之禄,担守土之责!城外叛军,不过是一群勾结奸佞、祸乱家园的乌合之众!我等身后,是潼川数万父老乡亲!是朝廷的法度纲常!陛下圣明,援军不日即至!守住潼川,便是守住你们的家园,守住你们的妻儿老小!亦是尔等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之时!”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城头上原本惶惶不安的士兵们,看着他挺拔如松的身影和沉静坚定的眼神,听着他清晰有力的话语,心中的恐惧似乎被驱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出来的、悲壮的血性。
“誓与潼川共存亡!”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随即,零星的呼喊汇聚成了浪潮:
“誓与潼川共存亡!”
“守住潼川!”
江砚白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深知,慷慨激昂的口号只能维系一时,真正的考验,在于即将到来的血腥厮杀。
他走下城楼,亲自巡视各处防务,检查守城器械,安抚受伤的士兵,甚至亲手为一名年轻的士兵正了正歪斜的头盔。
他的沉着与镇定,如同定海神针,悄然稳定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孤城。
……
平凉府,小院。
方嘉钰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心脏狂跳不止。梦中,他看见江砚白浑身是血,在千军万马中回望他一眼,那眼神平静而眷恋,随即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不——!”他失声惊呼,坐起身,大口喘息着,窗外的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蓝。
守在外间的李泓立刻推门而入,手中还端着一碗一直温着的安神汤:“又做噩梦了?”他看着方嘉钰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惊惧,心中沉重。
方嘉钰没有接那碗汤,只是死死抓住李泓的胳膊,指尖冰凉:“李泓,有消息吗?潼川那边……怎么样了?”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仿佛悬崖边即将崩断的弦。
李泓扶着他坐下,将汤碗强硬地塞进他手里,语气带着不容置疑:“我刚收到沈玠出发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加密讯息。他们已抵达潼川外围,正在寻找战机。叛军势大,强攻不可取,只能伺机而动,或里应外合,或扰敌后方。”
他顿了顿,看着方嘉钰眼中那微弱得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期望之火,按住他想要起身的肩膀,声音沉肃:“嘉钰,听着!你现在跑去潼川,除了让江砚白分心,让他可能在混乱中为了救你而陷入绝境,没有任何用处!你想帮他,还是害他?”
“害他……”方嘉钰猛地一震,抬头看着李泓,眼中的疯狂和绝望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痛苦取代。
是啊,他手无缚鸡之力,去了战场,除了成为拖累,还能做什么?难道真要江砚白在万军之中为他分神?
看着他终于冷静下来,李泓松了口气,语气放缓,却更加郑重:“嘉钰,我知道你心急如焚。但帮一个人,不是只有冲到他身边这一种方法。尤其对于我们这样的人家,有时候,动用手里的资源和脑子,比亲自提刀上阵,更有用。”
资源和脑子……
方嘉钰喃喃重复着这两个词,空洞的眼神渐渐聚焦。他是方家的小公子,他拥有寻常人难以企及的财富和人脉网络,他还有一颗……为了江砚白愿意豁出一切的决心。
他猛地抓住李泓的手,眼神里燃烧起一种全新的、带着某种算计和决心的火焰:“你说得对!我不能去添乱,但我必须做点什么!平凉府内,或者说这陇西地界,有没有我们能动用的力量?不需要去正面战场,只要能……制造一些混乱,分散叛军的注意力,或者切断他们的补给?”
李泓看着他眼中那簇重新燃起的火焰,心中一动,意识到这位好友正在经历一场蜕变。
他沉吟片刻,压低声音:“有倒是有,但风险极大。我爹在陇西的一些旧部,并非全都听从朝廷调遣,有些……算是我们李家的私兵,或者说是‘香火情’。调动他们,需要极其谨慎,一旦被有心人抓住把柄,便是勾结边将、图谋不轨的大罪!”
“私兵……香火情……”方嘉钰咀嚼着这两个词,心跳加快,“有多少人?能否信任?”
“人数不多,分散在各处,若以我的名义紧急召集,凑出两三百能骑马打仗、擅长袭扰的好手应该可以。信任……对永嘉侯府,他们大多是忠心的。”李泓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嘉钰,你想做什么?”
方嘉钰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结合着他之前零星听到的关于陇西局势、关于漕运、关于洛家的信息。
“叛军主力围攻潼川,后方必然空虚。洛家的根基在陇西各州县,他们的粮草辎重,不可能全都随军携带,必然有囤积转运之地!”
方嘉钰的眼神越来越亮,思路愈发清晰,“如果我们能找到洛家的一处重要粮仓或者物资囤积点,派人去袭扰!不要求攻占,烧掉一部分粮草,或者破坏他们的运输通道!前线叛军一旦得知后方不稳,军心必乱!这或许比直接派几百人去冲击万军阵仗,更能帮到江砚白他们争取时间!”
李泓倒吸一口凉气,被方嘉钰这个大胆而精准的想法惊住了。袭扰后勤!这确实是成本最低、收效可能最大的策略!
“可是……洛家的粮仓位置,必然是机密,我们如何得知?”李泓提出关键问题。
方嘉钰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李泓:“我们能不能从被俘的叛军口中,或者从那些与洛家有生意往来、如今又对叛军不满的商人那里……撬出点东西?”他想起江砚白查案时那种抽丝剥茧的劲头,努力模仿着。
李泓看着方嘉钰,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他。
半晌,他猛地一拍大腿,眼中也燃起斗志:“他娘的!说得对!老子这就去想办法!平凉大牢里还关着几个前几天试图煽动守军作乱的洛家探子,老子亲自去审!还有城里那几个平日里跟洛家勾勾搭搭的粮商、车马行老板,也该让他们出出血了!”
这一刻,两个京城顶级纨绔的身上,迸发出了属于他们父辈的魄力与决断。
“需要打点或者赎买的银子,全部由我来出!”方嘉钰毫不犹豫地说道,眼中是方家独有的、用财富开路的锐气,“无论多少!”
“好!有你这句话,事情就好办多了!”李泓不再耽搁,“你留在这里,等我的消息。放心,撬不开那些人的嘴,我李字倒过来写!”
说完,李泓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方嘉钰独自站在房间中央,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号角声,紧紧攥住了胸前衣襟,那里贴身藏着江砚白给他的那枚“嘉钰藏璧”的黄杨木印。
冰凉坚硬的触感,却仿佛带着那人沉静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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