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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终献福礼(九)
深山里的夜不似城市,一旦那道耀目的红在西边的群山中失去踪迹,随之而来的就是漫长的黑夜,只依稀靠着几盏白炽灯照明。
在这样的黑夜里猝然亮起一片紫光,不用想也知道该会是有多引人注目。
眼见一缕缕黑烟从昏死过去的陈家人身上冒出,这是他们体内蛊虫燃烧后产生的余烬。
盯着立在紫色火焰中心那道苍老却挺拔的背影,季无忧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惊喜变成如今的困惑丛生。
说好不让在人前展示的呢?亏他这么多年都藏着掖着,小心谨慎,反倒是对他千叮咛万嘱咐的人先行“破了戒”。
“爷爷,说好的不用灵火,你用了便用了,怎么还搞出这样大的阵仗?”季无忧绷起一张脸,扯了下面前那人驼色的薄呢大衣,顿时不知道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无忧……”白如霜雪的后脑勺抽动了两下,紧接着飞快转过来一张满是花白胡须的脸,“无忧啊,我的乖孙——你这么久没见爷爷就没有其他想说的?怎么开口就是质问?你这样爷爷可是会很伤心的。”
季无忧无奈叹气,他望向面前这个看起来道骨仙风的老人,脸色如往日那般红润,看似平和的眼睛深处藏有鹰一般锐利的锋芒。
没错,这个老人就是他的爷爷——季康。
“行了,爷爷,这么久没见我的确挺想念你的。”被季康充满期待的眼神注视着,季无忧有些不情愿地说出心里话。
“灵火的事晚些再说,可现在这里的事要怎么处理?”季无忧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置杨楠。
季康双眸含笑,捋了捋胡须:“什么怎么办,他们身上的虫子全死光了,虽然部分脏器受损,但好好调理应该也能再活几年。”
“我不是说他们。”季无忧看向被灵火灼烧得蜷曲在地的杨楠,“我是说她。”
“她啊——”季康摇摇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误入歧途却仍不知返,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季无忧垂在腿侧的手倏地收紧,他收回束缚在杨楠身上的光圈,一道浅蓝色的光淡淡洒落在她身上,令她收紧的眉心松下几分。
季无忧半蹲下来,尝试用商量的语气说:“杨楠,只要你告诉我巫神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以尽力帮你,让你远离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生活。”
发觉杨楠脸上露出动摇,他继续道:“你可以开一家小店,依靠自己的手艺生活,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
季无忧始终认为杨楠与先前他所遇到的巫神教人不同,是能够对话,可以沟通的。
毕竟,一个人的性格、行为都可以伪装,但有的东西却是无法去伪饰的,那就是出自她手的作品——来苗寨头一日,那满桌的丰盛菜肴。
季无忧自认在美食品鉴上颇具心得,除味道这层最表面的东西外,他还能品出做菜人是否用心。
当日杨楠为研学团做的饭,看似都是苗寨里普通的菜色,但每一道都没有敷衍,连猪肉上的红血丝都能在烹饪前尽数挑出,整体尝不到一丁点儿腥味。
可以看出,她内心依旧是对这个世界抱有期待,存在善念的,否则她怎么可能会用心去给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准备餐食呢?
“哈、哈、哈……”杨楠突然笑了,笑得喉咙都在发哽,在季无忧不明所以的注视下,她淡淡说:“我拒绝。”
“我既然干下这样的事,一开始就没做全身而……”杨楠的声音戛然而止,是陈嘉义挣脱捆在手上的绳子,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阿楠,让我和你一起承担罪责,好吗?”
杨楠被他坚实的胸膛撞得鼻子一酸,连带身体中的某一处也在抽疼,埋在陈嘉义身上的脸看不见表情。
忽而,她抬头,看向季无忧的双眼里毫无波澜:“只要没有鼓槌催动,你同伴身体里的虫卵不会卵化,过几日就能自然排出……”
“嘉义,我就要走了……”杨楠抚上陈嘉义的脸,轻声道,“嫁入你家快二十年,还从未有一次能像今日这样在献福礼后的夜晚站在堂屋里,我想和你一起在祖宗的神龛前前磕个头,行吗?”
“好、好,磕完头,我们一起走,一起赎罪。”陈嘉义顿时笑得像个孩子。
两人在神龛前跪下,杨楠颤着手将点燃的香烛举过头顶:“陈家二儿媳给列祖列宗敬香。”
缕缕青烟之中,她的脸变得朦胧。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陈家祖宗上香。
“阿楠,你放心,不管祖宗是否承认,你一直都是我陈嘉义的女人。”陈嘉义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白因过于用力而染上几道血丝。
杨楠眸光一闪,一种令陈嘉义难以理解的情感在她眼中弥散。
旋即,她决然地冲神龛侧边的青铜鼎撞去,沉闷的撞击声清晰传入在场几人的耳中,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刺目的红。
鲜血瞬间染湿了青铜鼎的一角。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季无忧完全没想到杨楠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自尽,还是以这样一种惨烈的形式。
“阿楠——”陈嘉义白着嘴唇在嘶吼,他抱着杨楠的头,拼命按住她脑袋上的裂口,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呜声。
季无忧和季康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施术,白色的光笼罩在杨楠身上,把她的脸映得倍加苍白。不知道是不是季无忧的错觉,他看见杨楠的脸凹陷下去不少,眼窝黑洞洞的,和数秒前的她天差地别,治疗的术法落在她身上仿若毫无作用。
片刻后,季无忧瞧出端倪,惊诧道:“这是油尽灯枯之相!爷爷,只不过是撞了一下,她体内的精气怎么会完全消失了呢?”
“嗯,她活不成了。”季康沉吟,手中白光熄灭。
“你这又是何苦,即便是要处置你,也不会夺去你的性命。”季无忧望向双目放空的杨楠。
“即便不死……也是终身监禁,还倒不如死了好,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兴许是回光返照,杨楠脸上趟出一抹淡淡的红色。
她掀起眼睛,朝不远处看起来半死不活的陈家人瞥了一眼,发出一阵毛骨悚然的笑声:“哈哈哈——陈嘉义,你既舍不下你家人又想要留住我,两边都想要结果却是两边都失去!”
话音刚落,杨楠嘴巴还依旧开着,但她眼中失去神采,形容枯槁,像个稻草人般横在陈嘉义怀里。然陈嘉义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去,面部肌肉在不规律地抽搐,整个人变得灰白。
捂在杨楠头上那只手的指缝在不停汩出鲜血,一滴一滴连成线,滴答滴答落在木板上。
“啊——”一道尖叫自楼道口响起。
季无忧定睛望去,只见徐璐璐双腿打颤,扶在墙上的手指指节发白,一张姣好的面容被吓得失去了颜色。
奇怪,杨楠的咒术他探过,按理说应该能撑到天亮,她怎么这么快就醒了?
不过,也不能怪她大喊,堂屋里的这一幕的确有些骇人。
自杨楠断气,她整个身体像漏气的皮球般干瘪下来。另一侧的五个陈家人身上长着几个血窟窿,还有皮肤上密密麻麻的黑紫色痕迹,加上他们死人一样的脸,谁看了不害怕。
正当季无忧想上前解释,楼道口又传出一个声音:“徐璐璐,下边是怎么了,你喊得那么吓人做什么?”
李世成的脸从昏暗的楼道里慢慢露出,他在看到徐璐璐时嘟囔了一句“大惊小怪”,随后他扭头朝堂屋看了一眼,表情瞬间定格在脸上。
他倒是没有大呼小叫,只一张脸跟纸一样白。
季无忧瞥了他一眼,心想他还算沉得住气。
“李同学,这里出了些意外,场面有点难看,你们别过来。”季无忧向他走去,边走边解释,“等我处理好了再喊你们。”
事到如今,被两个学生看到这样惨烈的场面也算是他的失误。目前应先安抚,然后待回到江宁市再让他们接受民管局里的心理治疗。
“你、你不要过来——”李世成瞳孔扩大,双手在身前胡乱挥着。
“我,不是……”季无忧秒懂,李世成这是误会了。就当他要找借口糊弄过去时,李世成喉咙里传出拉风箱般的声音,嘴唇泛出骇人的青色。
“李同学,你怎么了?”季无忧上前一步,用手替他在拍背顺气。
忽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强势地按在李世成背上,正好隔开季无忧即将要再次拍在他背后的手掌。
手下触碰到一片熟悉的温润,季无忧扭头看向来人,只听他向来柔软的语调在这时带上了一股清泠:“他这是哮喘,我在上边捡到了他的药。”
说罢,玉卿把气雾剂塞进李世成手中。
吸入几喷药,李世成止不住颤抖的肩膀终得平息,他低声对玉卿道了一声谢,但看向季无忧的眼睛里仍带有惊恐。
“真跟我没关系,陈家那几人误信邪教,要搞什么献祭,把自己弄得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还是我阻止了他们。”季无忧想出了一个还算过得去的说辞,“你应该也听说过苗疆巫蛊的传说,他们变成这样都是过于迷信惹的祸。”
眼看李世成的表情从惊惧变为将信将疑,季无忧知道他的这套说辞起了作用。于是,他转头向季康使了个眼色,又对误闯灵异神怪世界的徐璐璐、李世成好一通糊弄,这才把他俩劝回楼上的房间。
但向来很听他话的玉卿在这时表现出十足的不情愿,他站在门口,艳丽的眼尾朝下压,与季无忧干瞪眼。
“小卿,你也继续在房里等我,下面乱糟糟的,不适合你待。”
“我不要。我想跟着你。”玉卿倔强地抬起下巴,定定与季无忧对视,他声音软了下来,重新恢复了以往熟悉的样子,还染上旖旎的鼻音,“我也想帮你的,无忧哥。”
当季无忧还沉浸在玉卿柔软的语调里时,手指忽然多出一道如玉般的触感。
是玉卿勾住他的小手指,撒娇似的在蹭着。一双桃花眼在夜里淬了光,里边星河潋滟,眼睫轻动,似蝶扑簌簌落在他心上。
这简直太犯规了!
“行、行吧。但你只能跟在我身边,不能乱碰堂屋里的东西。”
按理说,爷爷已经出手,堂屋里的脏东西应该都被烧毁殆尽,但以往万一,他还是这般对玉卿叮嘱。
“好,我一定紧紧跟着无忧哥,保证不添乱。”玉卿弯下眼睛。
季无忧再次回到堂屋时身边缀着一个容貌昳丽的青年,这直接令正在处理陈家几人伤口的季康为之一愣。
季康的治疗术法很管用,尽管那几人脸色还没缓过来,但伤口已经不再出血。
“无忧,不给我介绍一下,他是谁啊?”季康在打量玉卿时眼睛稍微眯起。
季无忧无端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他转头望向身侧怯生生站着的玉卿,捂嘴咳嗽一声:“这是玉卿,是我在江宁市交到的……朋友。”
“爷、爷爷好。”玉卿上前一步,季无忧眼尖地发现他在说话时耳根红了一片,“您可以跟无忧哥一样称呼我小卿的。”
“你对我们家无忧是怎么看的?”季康语气变得严肃。
季康的话令季无忧背脊一紧。爷爷问玉卿这话是怎么回事?难道爷爷瞧出他对玉卿的心思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且不说爷爷只是第一次见到他跟玉卿同行,更何况他爷爷打了一辈子的光棍,或许压根就瞧不出什么。
思及至此,季无忧一颗心放进了肚子里。
“我、我在江宁市多亏有无忧哥的照顾,他帮了我很多。无忧哥很好,一直保护我,还对我十分温柔。”玉卿显然也没料到季康会这般问他,一圈红晕从他白皙的脸颊上渐渐渗了出来。
季无忧原以为爷爷在听完玉卿的话后会调侃他几句,但季康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然后便继续替陈家人处理外伤。
收到季康称得上是冷淡的回应,玉卿眼睛黯淡下来,他扯着季无忧的衣袖,压低声音问:“无忧哥,你爷爷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即便是刻意压低的声音,季无忧也从里边捕捉到一丝哽咽,他慌忙侧目望去,果真在玉卿眼睛里看到氤氲的水雾。
“没有的事,我爷爷才第一次见你,哪里懂你有多好。”季无忧哪里看得下玉卿伤心,只好一个劲往爷爷身上抹黑,“他这人就是这样,忽冷忽热,脾气有些古怪,特别是在小辈面前,有些装,你别放在心上。”
说起来他爷爷今天也怪得很,突然出现不说,还一下子对玉卿感兴趣一下子又不感兴趣。
这老头,心思可真难猜。
“真的吗。”玉卿眼底绽开笑意,“那我就放心了。”
“滴、滴、滴,现在是黔中时间二十四点整。”
是陈老奶腕上手表在报时,电子音尤为响亮。
“都夜里十二点了,十二点……很晚了,是啊、很晚了。”一直枯坐的陈嘉义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温柔地低头对那具干瘪得浑不似人的尸体道:“阿楠,我这就带你回房休息。”
接下来,他颤颤巍巍却也脚步平稳地离开堂屋,一步一步下楼,踩出沉重的脚步声。
“无忧哥,不用管他吗?”玉卿见着那具骇人的尸身,白着脸低声问。
“不用,他今夜受的打击太大,贸然去开解反而会起到反效果,或许只能等他自己接受。”
季无忧停驻在原地,眸光四顾。几个小时前,堂屋还是一片祥和,欢声笑语,短短几小时过去,地上血污斑驳,冷冷清清,就连空气里也弥漫着焦臭味和血腥气。
而这些除了陈家人自己造的孽外,更多的原因是巫神教的插足。巫神教利用人性中的恶将陈家搅得人仰马翻,可这样做他们又能得到些什么?
就算他与爷爷不在场,就算杨楠成功除去陈家那几人。可这对于巫神教而言究竟有何好处?难道巫神教只是单纯唯恐天下不乱,制造出些祸端来吗。
这时候,几道低呼陆续响起——是陈家几人恢复了意识。
他们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查看自己身上的伤,而是旋着脑袋四处张望。
在发现周围寻不到杨楠的身影时,他们皆松下一口气,纷纷对救了他们的季无忧和季康表示感谢,陈老奶那张遍布皱纹的脸登时老泪纵横,口中还不停喊:“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可这真的是家门不幸吗。祸端从来不是无缘无故降临的。
季无忧嘴角小幅度朝下撇,收回停留在陈家人身上的视线,清着嗓子说:“小卿,这里的事也差不多了结,要不你还是先回……”
话音戛然而止,他侧过脸,发现玉卿原本站着的位置空无一人。那道纤细的身影竟在他不知不觉间跑到了神龛前,立在那一滩刺目的血泊旁,正对着青铜鼎发愣。
于是,季无忧想起一开始时玉卿对那尊青铜鼎无由来的关注。
这孩子,好奇心怎么强成这样。
还未待他走上前,一声极低的痛呼自玉卿身上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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