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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
早上风南,但我已经不在六楼。
列车穿过一段又一段郊外,窗外的风被压在玻璃外侧,像一条被拉直的线。车厢里的空调声取代了白噪音,节奏单一,却也够用。我把小册和那张空卡放在上铺的小背包里,卡角露出一毫米,和灯旁那张一模一样。
手机跳出一条系统提示:休假行程已开始,如需远程支持请按键连线。末尾仍是一枚葡萄叶章,像从馆里一路追到车窗。
我把提示抄进随身的本子,旁边写:车厢不做七分钟,仅数呼吸。
四拍吸,二拍停,六拍呼。
列车晃过一段隧道,灯光短暂地压暗又抬高,心跳跟着浮了一下,又落回节奏里。对面座位上有小孩在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地靠向父亲的肩。有人在过道里推车,塑料杯碰撞发出轻轻一串响,我把这些声响列在心底的“家中锚点候选”里:车轮声、杯沿碰撞、人说话的气息。
下午两点,列车入站,广播念出我很久没听到的城市名。站台风比六楼更湿,混着铁轨和饭盒的味道。母亲在出站口举着手机,屏幕上放大的我被拍得有点糊,她本人却站得很直。
“瘦了。”她第一句话还是这句。第二句是:“箱子给我,我来提。”
我先把背包里那只小册按了按,确认纸在,再把行李交给她。父亲在外面车边等,车牌号仍然熟悉,只是漆面多了几道细细的痕。他帮我把箱子放进后备箱,问了一句工作忙不忙,我说还好,然后一路就被导航的语音填满了空白。
家里没怎么变。客厅那盆永远长不死的绿萝从小桌换到了角落,墙上的日历从纸翻成了电子屏。我的房间门上仍贴着很旧的贴纸,边缘起毛,像刚从纸堆里翻出来的影。
母亲替我铺床单,我站在门口看屋,像在看一间需要登记的场所。
门到书桌八步,书桌到床沿三步,床沿到窗前两步,再退回门口刚好一圈。屋里只有一盏床头灯,一张桌,一张床,一扇窗,足够画出一条很短的路。
“你站那儿干嘛?”她回头,“像要验收。”
“工作习惯。”我笑了一下,“最近负责一个‘安全站位’的项目。”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你给自己也分配一个。”
她出门去厨房腾碗,我把门轻轻关上,留一条缝。背包放在床上,小册与空卡躺在里面。我把卡取出,贴在床头灯旁,先不写日期,只写那三行:你若忘,就把手放在胸口。你若怕,就关七分钟。我在这里。背面留白。
然后用笔在本子上一行一行记:
地点:家中屋内。
第一点:门口位。
第二点:床头灯旁。
第三点:书桌。
第四点:窗前。
步数:门到灯五步,灯到桌三步,桌到窗两步,原路返回。
锚点:厨房里炒菜的声音,走廊上的拖鞋声,窗外小区广播。
我没有计时器,也没有白噪音发生器,只把手机屏幕亮度调暗,设七分钟倒计时,开静音。手掌按在胸口,心里默数四二六。
第一分钟,从门口走到床头灯旁,脚抬得比在六楼更轻,地板发出一点点熟悉的咯吱声。
第二分钟,三步到书桌。桌面上还放着多年前用的笔筒和几本旧练习册,纸边翘起来,像另一种蓝晒影。
第三分钟,两步到窗前。小区广场的喇叭正放着不知停播了多少年的天气预报,词句旧得像一张磨薄的卡。
第四分钟,回到床头灯旁;手指摸到新贴上的卡角,那一毫米在指腹下很准。
第五分钟,退回门口,把背靠在门板上,数四拍吸、二拍停、六拍呼。
第七分钟,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七分钟到。
门外传来母亲的敲门声:“要不要喝汤?”
“要。”我答。
她推门进来,看到床头灯旁那张卡,愣了一下:“你还写这些啊?”
“工作里学的自我放松方法。”我说,“放在灯旁方便看。”
她端着汤碗点头:“你以前就喜欢在墙上贴东西。”顿了顿又说,“以前那几张纸,我帮你都收在抽屉里了。”
“哪几张?”我把碗接过来。
“你重复写的一些句子,字有的歪歪的。”她想了想,“都是些‘没事’‘睡一觉就好’之类的。你那阵子晚上老醒。”
胸口那一块像被轻轻碰了一下。我想起馆里的家务备忘:她紧张会把拇指按住指根。手竟然真的在碗边按了一下。
“现在还会吗?”母亲问。
“现在有新的句子。”我把汤喝了一口,“七分钟到就收。”
晚上吃完饭,父亲在客厅看新闻,音量开得比以前小。他问了一些工作上的问题,都不算尖锐,我按事实回答。他没有追问,反而问起列车上有没有吃热饭,车厢冷不冷。对话像一条被重新铺好的路,不急着到终点,也不要求解释所有弯。
回房前,我把那张空白小册放进书桌抽屉,外面只露一点边。灯旁的卡在暖黄灯光下看起来比在六楼柔软。我没有再走第二次七分钟,只站在门口,把手放在胸口,数一遍四二六。
槿槿。
她的声音在很浅的地方响起,比屋里的灯还轻。
我在这里。
我回答。这里是“家中短路”的门口,不是六楼。
她像在笑:
很好。你有两条路了。那边的屋会认得你,这边的也会。
我关灯时,窗外小区广播已经停了,只剩树叶撞在栏杆上的轻响。我在心里把它记为这间屋的锚点之一。床不一样,灯也不一样,但胸腔里的四二六和“七分钟到就收”,在两间屋里是一模一样的。
我在陆地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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