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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而活
日子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地往前推,表面的平静下,司淮霖却像换了个人。那个平日里肆意盎然、敢作敢当的少女,身上那份不管不顾的劲儿像是被悄悄抽走了。
她不再去“拾光”酒吧驻唱。
连续两天,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本该是她背着吉他穿行在小镇街道的时间,她却只是窝在房间里,或者更常地,一个人抱着那把黑红色的电吉他,坐在没有开灯的阳台上。
悸满羽问起,她总是用“没事”、“累了”、“想休息两天”这样含糊的借口搪塞过去,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但悸满羽能感觉到,那不是疲惫,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说的退缩。她隔着玻璃门,看着阳台上那个模糊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背影,听着那些从她指尖流淌出的、不成调却异常复杂的旋律。那些音符时而压抑低沉,如同困兽的呜咽;时而又爆发出几个尖锐刺耳的和弦,像是内心激烈挣扎的外化。好听,却带着一种让人心慌的混乱。能听懂的人,一定能听出那里面翻滚的、无法平息的情绪。
又过了一天,傍晚时分,悸满羽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奇鸢”的名字。她有些意外,接通了电话。
“喂?小病号,”奇鸢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背景有些嘈杂,但语气还算平稳,“司淮霖那丫头在不在你旁边?”
悸满羽看了一眼依旧坐在阳台暗影里的司淮霖,轻声回答:“在,她在阳台。”
“啧,”奇鸢咂了下舌,语气带上了几分显而易见的焦躁和恨铁不成钢,“行,跟你说也一样。镇子上这回搞了个小型的原创音乐节,虽然不是多大场面,但有几个正儿八经的音乐合作方会来看。我跟‘拾光’的老板费了点劲,好不容易给她搞到一个演出名额,就下周六晚上。这他妈完全是个机会!能被看到的机会!”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结果这丫头自己倒不争气了!明明有那个实力,非要躲起来当缩头乌龟!连续两天不去酒吧,搞得我还以为她出什么事了!操!”他骂了一句,喘了口气,才继续道,语气里带着不解和无奈,“哎,你说那小丫头片子,有才华,明明表演一次就有被看到的机会,干什么不去?躲起来能躲出个未来吗?”
电话那头传来岑寂很小声的提醒:“哥,你好好说话……”
奇鸢顿了一下,声音压低了些,但那份焦急没变:“……我也不知道她具体怎么回事。就知道当初捡到她的时候,跟只快饿死的流浪猫没区别。镇子上那些烂舌头的老家伙,都说她是克星,克死亲爹,又克死爷爷奶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那是对过往某些沉重记忆的触碰。
“我看着她就跟我弟差不多大……能帮就帮一把。她确实有才华,从小音准就好得吓人,我才一路想着搭把手……可这真要到能施展一下的时候,不知道又犯什么毛病了!问也问不出来,估计是小时候那些破事落下的病根……”奇鸢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无力的挫败感,“她那个童年……唉,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反正挺不是人过的。我希望……这事儿,或许你能问问她?”
他没有明说,但那份将希望寄托在悸满羽身上的意味,清晰可辨。
悸满羽握着手机,手指微微收紧。她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话筒轻声而坚定地说:“好,我知道了。我去跟她说。”
挂了电话,心悸满羽站在客厅与阳台的交界处,看着那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背影。夜色渐浓,只有远处零星的灯火和天上稀疏的星子提供着微弱的光源,勾勒出司淮霖抱着吉他的、显得有些单薄和孤独的轮廓。
她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阳台的门。
海风瞬间包裹了她,带着夜晚的凉意。司淮霖似乎察觉到动静,拨弦的手指停了下来,但没有回头。
悸满羽走到她身边,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司淮霖搭在琴弦的手指上,然后,缓缓下移,落在了她脚边地面——那里,静静地躺着一个被捏扁的、熟悉的银色烟盒,旁边还有一两颗未来得及拆开的、带着彩色爆珠的细长香烟。
……说好了少抽的。说好了伤嗓子。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悸满羽的鼻尖。但她没有质问,也没有责备。
她只是蹲下身,与坐着的司淮霖平视。借着极其微弱的光线,她能看清司淮霖低垂的眼睫,和那紧抿着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嘴唇。
“司淮霖,”悸满羽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异常清晰,“我刚才……接到奇鸢的电话了。”
司淮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说……音乐节的事情。”悸满羽继续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他说,那是个机会。”
司淮霖依旧沉默,只是握着琴颈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还说……”悸满羽顿了顿,心脏因为接下来要说的话而微微抽紧,“你连续两天没去酒吧了。他很担心你。”
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和海浪声。
悸满羽看着她这副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样子,想起奇鸢话语里透露出的那些模糊却沉重的过往碎片——克星、流浪猫、不是人过的童年……那些词语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想起司淮霖平日里看似洒脱不羁下的坚韧,想起她护在自己身前时的狠厉,想起她在海边对自己喊出的那句“带你活”……
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念头在她心中成型。
她伸出手,没有去碰司淮霖,只是轻轻覆盖在了那只紧握着琴颈的手上。冰凉的触感传来,司淮霖的手猛地一颤,似乎想挣脱,却被悸满羽更用力地按住。
“算了,”悸满羽看着她,声音里带着一种温柔的、却不容拒绝的力量,“这次原谅你了,吉他手。”
司淮霖终于抬起了头。黑暗中,她的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幽泉,里面翻涌着复杂的、痛苦的情绪。
悸满羽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的经历。”
“你说,要带着我活。”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无比的真诚和恳切:
“可我也希望,你也能好好活着。”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近乎任性、却又饱含全部依赖和救赎的话:
“如果没人希望的话……”
“就为我活,好不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司淮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有什么坚固的外壳,被这句直白到近乎残忍的话,猛地敲开了一道裂缝。
长时间的沉默。风在耳边呼啸,海浪在脚下咆哮。
然后,就在悸满羽以为她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司淮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开了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带着一种久远而深刻的痛苦:
“我……”她只吐出一个字,就仿佛被扼住了呼吸。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是一片荒芜的赤红。
“……十岁那年……我爸……喝醉了……拿着酒瓶子……”她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玻璃碴,“砸过来……我用手挡……血流了很多……很多……”
她抬起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有一道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依稀可辨的、淡白色的陈旧疤痕。
“我妈……她抱着我……又推开我……骂我……怪我……说都是因为我……不是男孩……”她的声音开始失控地颤抖,“她看着……就那样看着……看着我流血……”
“十三岁……我……我把他……打死了……”这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积压了太久的、毁灭性的痛苦和恐惧,“用酒瓶子……砸他的头……掐着他……他们都说……我是克星……”
“十四岁……后爸……他想……我妈……她知道……她让我……忍着……”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发抖,吉他都几乎抱不稳,“十五岁……爷爷奶奶……也没了……他们都走了……就剩我一个……”
她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那些破碎的词语和压抑的哭声,已经足够拼凑出一个令人窒息的地狱般的童年。酗酒暴戾的父亲,精神失常懦弱的母亲,企图侵犯的继父,相继离世的至亲,还有那如同诅咒般跟随她的“克星”之名……
悸满羽的心,像是被这些话语凌迟。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司淮霖会对“活着”本身抱有如此深刻的恐惧和不确定,为什么在接近梦想和光芒时,会下意识地退缩——那不仅仅是对失败的恐惧,更是对被注视、被评判、被那所谓的“命运”再次嘲弄的、根植于骨髓的恐惧。
在她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是司淮霖将她拉了回来。
而现在,轮到她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双臂,将这个浑身颤抖、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女孩,紧紧地、用力地拥入怀中。司淮霖的身体先是僵硬,随即,那压抑了太久的、如同洪水决堤般的哭声,终于冲破了所有的防线,在她怀里爆发出来。那不是少女委屈的啜泣,而是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绝望而痛苦的嚎啕。
悸满羽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用自己单薄却坚定的身躯支撑着她,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肩头,任由她的痛苦通过相贴的肌肤传递过来。
“不是你的错……”悸满羽在她耳边,一遍遍地、低声重复着,“司淮霖,不是你的错……”
“你不是克星……”
“你很好……你比任何人都要好……”
“活下去……为我活下去……也为你自己……”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道微弱而执拗的光,固执地照进司淮霖那片黑暗荒芜的内心世界。
不知过了多久,司淮霖的哭声渐渐平息,只剩下压抑的抽噎和脱力后的疲惫。她靠在悸满羽怀里,像一只终于找到港湾的、伤痕累累的船。
悸满羽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感受着她逐渐平稳的呼吸。然后,她低下头,看着怀中人紧闭的双眼和泪湿的睫毛,再次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鼓励:
“司淮霖,去演出吧。”
“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也不是为了摆脱过去。”
“就为了我,行吗?”
“我想听……只想听你,在真正的舞台上,弹琴,唱歌。”
“我想看到……我的吉他手,闪闪发光的样子。”
怀里的身体轻轻动了一下。
许久,一个极其轻微、带着浓重鼻音,却异常清晰的字眼,从司淮霖的喉咙里逸出:
“……好。”
这一个字,轻如鸿毛,却又重如千钧。它像是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一扇通往舞台的门,更打开了一扇紧闭了太久的心门。
夜色深沉,海浪不知疲倦。阳台上的两个少女紧紧相拥,一个用尽力气哭泣,一个用尽力气守护。过去的幽灵依旧在黑暗中徘徊,但此刻,有一种新的力量,正在这破碎的废墟之上,伴随着苦涩的泪水和不灭的星光,悄然滋生。
为你而活。
也为我而活。
我们一起,试着,走向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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