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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云什么雨的
谢昭仍是搬了躺椅放在甲板上,船身晃着,那股眩晕感又上来,搅得胃里一阵阵泛酸。
她捻起颗梅子,塞进嘴里,才勉强压下那股恶心劲儿。
船刚靠上扬州码头,便见岸边立着一群人,为首的正是二叔谢茂。
他穿着一身湖蓝色杭绸直裰,一副精明干练的样子,身后那两个十五六岁左右的孩子,想必就是谢俱和谢瑶。
谢琬早见过几次,下船时步子都轻快好多,谢瑶扑过来,挽住她胳膊甜甜地喊:“三姐姐!我盼了你好久!”
转头瞧见谢昭,她又规矩许多,敛衽行礼,“公主安好。”
“都是自家人,哪来这些虚礼。”谢昭忙伸手扶住她。
谢瑶眉眼灵动得很,被她一扶,仰着脸笑:“早就听阿婆说过四姐姐,今日见了,比画里的人还好看。”
一行人说说笑笑往府里去。
谢家在扬州的宅子依水而建,青瓦白墙,飞檐翘角,院里种着大片的芭蕉,风一吹便沙沙作响,满是江南的湿润气息。
谢太夫人端坐正厅,两年多未见,老人家瞧着倒更精神了些,见谢昭进来,眼眶霎时红了,颤巍巍地张开手:“昭儿......我的阿囡哟!”
“阿婆......”,谢昭鼻子一酸,扑进她怀里。
旅途的疲惫、连日来的委屈,这一刻全涌上来。
谢太夫人瞧她气色尚可,想细问她婚后与驸马相处的情形,又怕提及小夫妻间的事,会勾得谢琬伤心,便一直按捺着。
夜里,祖孙俩同榻而眠,她才拉着谢昭的手,问:“昭儿,驸马待你到底好不好?”
谢昭哪肯将之前的不愉快说给长辈添堵,含糊道:“好呢,他待我很好,家里的事都依着我,从没有红过脸。”
谢太夫人“嗯”了一声,又问:“那......他身边有姬妾侍婢吗?”
谢昭嘴硬道:“没有。”
声音闷闷的,连自己都觉得有些虚。
谢太夫人这才放心,拍拍她的手:“没有就好。不过你也得防着点,别傻乎乎地什么都信。
眼下先别急着要孩子,且仔细观察他一年半载。若是他本性不好,或是敢纳人,惹你不痛快,大不了就和离,阿婆给你撑腰。”
谢昭惊得坐起。在这讲究三从四德的中原,阿婆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谢太夫人叹了口气:“你当阿婆老糊涂了?当初看那杨家,也是世家门第。杨文希一表人才,在禁中当差,多风光。
谁能料到,他那样凉薄,把琬娘磋磨得......唉,咱们一家子提起他,哪个不是恨得咬牙切齿。”
她攥紧谢昭的手:“阿婆这年纪,还有什么看不透的?那些名节、规矩,听着光鲜,实则都是捆着女子的绳索。
我这辈子,就盼着你们三个姊妹——你,琬儿,还有瑶儿,都活得自在随心。能这样,我便是闭了眼,也能安心了。”
谢昭望着阿婆鬓边的白发,鼻子一酸。
这看似古板的老人家,心里藏着这样通透的道理。
第二日天刚亮,谢瑶便揣着一把小算盘,兴冲冲地来寻谢昭与谢琬,“姐姐,我带你们去瞧瞧咱们家的蚕房和铺子!”
成片的竹棚连缀在田埂边,晨露沾在桑叶上,绿得发亮。
蚕娘们挎着竹篮穿梭其间,将鲜嫩的桑叶,均匀地撒在蚕匾里。
谢昭抓了几只胖乎乎的蚕,拿自己养着玩。
从蚕房出来,又转道城里的绸缎铺。
二叔家的铺子开在扬州最繁华的街上,三层楼的“谢记缎庄” ,六间大门面正对着街边,十分气派。
伙计们见了谢瑶,都恭敬地唤她“小东家”。
谢瑶指着货架,小手一挥,利落吩咐:“这匹‘烟霞紫’的妆花缎,做褙子;还有这匹青碧色的间道绫,裁几条条裙子;最上头那几匹鲛绡纱,裁几个披帛,夏日里搭在肩头,又凉快又添韵致。”
她一边说,伙计们一边搬料子,整整齐齐放在柜台上,她又扭头对身后的婢子道:“上次从东海收来的那筐南珠,挑些圆润的,跟鲛绡纱剩下的边角料配着,扎几支绢花。”
她推着谢昭与谢琬往铺子后间去:“姐姐,快进去量尺寸,里间有现成的软尺和镜台,让绣娘仔细量了,才好裁料。”
谢昭与谢琬对视一笑。这小阿妹,这般周到细致。
在扬州住了十来日,日子过得飞快。
晚间在院里纳凉,谢琬见谢昭手里还把玩着白天摘的莲蓬,忍不住问:“你跟裴大人到底和好没有?我瞧你这模样,怕是早把人家忘到脑后去了。”
被她说中了,这几日,谢昭满脑子都是明日再做身什么衣裳,后日要不要去湖上再划次船,裴庭的影子确实淡了许多。
谢琬笑着摇头,又抛出个好消息:“二叔说,明日带咱们去淮月楼吃蟹。听说是刚从高邮湖捞上来的湖蟹,蟹膏能让人满嘴流油。”
“真的?”谢昭很是雀跃,江南的湖蟹滋味最鲜,淮月楼又是扬州有名的酒楼,这么一想,连觉都不想睡了。
第二日午时,淮月楼的雅间里摆大席。
谢茂包下二楼十间雅间,窗外便是运河支流。
谢瑶手快,剥好一只,金黄的蟹膏盛在白瓷碟里,递到谢昭面前:“四姐姐快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谢昭尝了蟹膏,又捏起蟹腿,轻轻一掰,嫩白的蟹露出来,沾点姜醋送入口中,鲜得人舌尖发麻。
隔间的气氛却远不如这边轻松。
裴庭一身绯色官袍,袖口挽着,低头看扬州马知府递来的灾情簿册。
许璋坐在一旁,听他道:“这几日查勘下来,扬州水利还算周备,虽有些低洼处积水,倒不严重,循常例赈济便可。”
倒是宣州,泾县山洪暴发,溺五千人,房屋冲毁无数,戚知府那里怕是周转不开,我们吃过饭便即刻去宣州。”
马知府赶紧让人上菜:“这淮月搂的蟹最是出名,今日却叫人包圆了。也怪我,没提前预定。”
裴庭摆摆手,目光仍落在簿册上:“无妨,随便上些东西垫垫肚子就好。”
宣州那五千多条人命压在心头,哪还有心思琢磨滋味。
许璋却好奇起来,“马知府,哪家有这手笔?”
正说着,掌柜亲自来上菜,便笑着回话:“禀钦差,是咱们扬州谢家包的。说是来了京里的亲戚,还有本地几家亲朋好友,提前定下所有湖蟹。”
“谢家?”马知府恍然,随即赞道,“这谢家倒是扬州的福星。这次朝廷下拨的赈灾银子还没到,谢家便先出了大半,米粮、药材、棉布流水似的往灾区运。
前几日听说宣州灾情重,谢东家又让人买了两千石米、两千匹棉布,说是要亲自押送去泾县。”
许璋挑眉:“这谢家倒是殷实。”
“可不是嘛,”马知府笑道,“谢太夫人膝下两个儿子,长子谢崧,益州大都督,两位上官定在京中见过。
幼子便是这谢记缎庄的东家谢茂,江南半壁绸缎生意都被他家占去,财力自然雄厚。”
许璋听到“谢崧”二字,扭头看向裴庭,用胳膊肘碰他:“这么说,我倒知道是哪家了。
马知府,你说的这位谢大都督,便是咱们这位裴左丞的泰山大人。”
裴庭耳根微微发烫。
他早知道她到扬州许久,只待公事一了,便来寻她,竟不知,她此刻也在这酒楼里。
许璋不肯罢休,又捅捅他:“裴左丞,你那小娘子就在隔间,你们分别这些日子,就不过去瞧一眼?”
裴庭凝神听隔壁动静,隐约有女子的笑语传来,其中一道熟悉的声线,清脆如莺啼。
灾情似火,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淡淡扫许璋一眼:“少废话。吃完这顿饭,马上出发。”
垂在膝上的手,却悄悄攥成拳。
许璋瞧他这口是心非的模样,忍不住在心里发笑。
这裴庭,平日里在朝堂上甚是沉稳,遇上自家小娘子的事,倒像个揣着心事的毛头小子。
吃过饭,裴庭与许璋即刻动身,快马加鞭往宣州赶。
抵达泾县时,雨势更猛。
豆大的雨珠砸在斗笠上,噼啪作响,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戚知府浑身湿透,官袍紧贴在身上,见他们赶来,忙迎上前,抹把脸上的雨水,急声道:“裴大人,许大人,现在已调了池州、歙州的官兵过来,能做的就是把还困在高地的百姓往山外转。
城南那片低洼处的房舍全塌了,水积得有丈余深,底下的人,怕是已经……”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断木、石块,在街巷间奔涌,其中还有漂浮的门板、衣物,看得人心头发紧。
有官兵站在一处土坡上,扯着嗓子喊:“那边的筏子!先把老弱送过去!还有那边的粮仓,派人守住,别让水浸了!”
裴庭摘下斗笠,“戚知府,你仍在此处转运灾民,就按你的想法,把活着的先转出去,再去看那塌方的几处。
刘参军,你带一队人去清点存活人数,对着原先的户籍登记造册。将赈灾物资清点一遍,今晚务必让灾民们吃上饭。
许侍郎,咱们去河堤看看。”
话音刚落,他已转身踏入大腿深的水中。
许璋紧随其后,两人朝河堤走去。
眼前的景象让二人的心都沉到谷底。
洪水如脱缰野马,从一道丈余宽的豁口处疯狂涌入。
豁口边缘被水流不断冲刷,泥沙往下掉,口子还在一点点扩大。
难怪泾县城内会淹成一片泽国,这河堤的溃口,正是祸根所在。
“快!把石头往豁口里填!”
一名校尉嘶吼着,指挥官兵们搬运石块。
十几个兵卒扛着半人高的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蹚到豁口边,将石头扔进去。
可洪水力道太猛,石头刚掉下去,便被浪头一卷,瞬间冲得没了踪影。
“不行!石头太散,顶不住水势!”裴庭盯着那道豁口。
他瞥见不远处几捆被冲散的芦苇,对许璋道:“让人去找成捆的芦苇、稻草,越多越好!再调些竹篾过来!”
许璋瞬间明了他的意思,立刻派人去附近村镇搜罗。
那个校尉疑惑道:“芦苇能行吗?”
“单用芦苇自然不行。”裴庭一边脱官袍,一边解释:
“把芦苇捆成直径丈余的大捆,外层裹上竹篾,再往里面填石头和沙土,做成‘埽’,这是治河的古法,能沉能堵,比单用石头管用。”
说话间,兵卒们已扛来几捆芦苇。
裴庭接过一根粗麻绳,率先跳入及胸的洪水。
许璋也跟着跳下来,官兵们见状,纷纷效仿,大家手挽手,将芦苇捆牢牢按住,再一层层往上堆石头、铺沙土。
雨还在下,抽在脸上,生疼。
没人叫苦,所有人都盯着那道豁口,手里的动作越来越快。
当第一座沉重的“埽”真的抵挡住水流的冲击,不再被轻易卷走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裴庭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望着那渐渐被堵住的豁口。
只要这口子能堵上,泾县就还有救。
整整一夜,雨势在天快明时变小了。
当最后一捆芦苇裹着石块填入豁口,汹涌的洪水被堵住,累了一夜的众人反倒平静了。
戚知府带着挑夫送来热食,粗布袋子里装着麦饼,还有几瓦罐热粥。
裴庭心内紧绷的弦松下来,伸手去接他递来的饼子。指尖刚触到,脚下的泥土忽然松动。
他身子一歪,再也站不稳,整个人向后倒去,跌入堤下湍急的河水。
“裴兄!”许璋伸手去拉,却眼睁睁看着裴庭冲走。
河道里的水流依旧湍急,裹挟着泥沙与断木,力道惊人。
裴庭在水中几个翻滚,拼命想稳住身形,可视线被糊住,只能隐约看到岸边焦急的人影。
“快!放筏子!”许璋吼着。
岸呼喊声越来越远,裴庭意识模糊。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公主府的灯亮着,谢昭倚在榻上看书,等着他回去......
“昭儿......”
好想她,好想再抱她一次......
*
裴庭醒来,惊觉自己尚在人世,许璋忙将他扶起。
“你们救了我?” 裴庭问。
“不是我们......”许璋道,“当时水势太急,没人敢下水。眼看你就要被冲得没影,有个小郎君突然揣着块木板跳下去,拽住你,不让你沉,一路跟着漂了很远。
我们抛下筏子追上,把你们拉上筏子,直到下游才被人接应上来。”
“是谁?务必找到他。”裴庭道。
这人救了自己,让他往后还能见到昭儿,定要好好报答。
“说来也怪,”许璋道,“他不要命地跳下去救你,把你救上来后,却对着你狠狠踢了一脚,便径自走了。
我们都懵了,竟忘了问他来历住处。”
裴庭心头猛地一动,疯了似的往外冲。
一路奔至谢记绸庄的粥棚前,果然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棚下的长凳上歇脚,右臂缠着纱布,一身男装衬得身形单薄。
他眼眶一酸,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恨不得冲过去将人紧紧抱住。
谢昭瞧见他,二话不说便要起身离开。
裴庭快步上前,一把攥住她手腕:“昭儿,你快回扬州去。泾县府衙都被冲垮了,近来只能住客栈,不安全。”
谢昭没好气地甩开他手:“我自然要回扬州,你当我会在这儿赖着你?”
谢家的赈灾物资一早便交割完毕,本就没打算久留。
她眉眼间还凝着怒意,裴庭柔声道:“我眼下还走不开,等赈灾事了,我去扬州寻你。”
“谁要你寻?”谢昭更气了,“你爱寻什么云什么雨的便去寻,别来烦我!”
她这么一挣,右臂的纱布又开始渗血。
约莫是救他时,被水里的碎石划的,只怕她身上的伤,还不止这一处。
裴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又疼又涩。
他扶着她上了谢家的马车,看着马车驶远,消失在巷口,才转身往临时府衙回。
许璋见他进门时嘴角噙着笑,脸上那股柔光藏都藏不住,好奇道:“裴兄这模样,是找到那位救命恩人了?”
裴庭重重应了一声 “嗯”,轻快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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