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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鸡儆猴
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车厢内空间略狭,沉水香的清润与窗外飘入的淡淡尘嚣交织氤氲。苏离忧未执着于她刻意避开的目光,反倒向后微倚,眸光含着审视,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辨的赏味,落在她挺如修竹的脊背上。
“今日的许姑娘,”他缓缓启齿,语调平和却暗藏机锋,“倒是与往日判若两人。”
安许宁闻言,从方才紧绷的思绪中回神,侧首望他,唇边漾开一抹极淡的笑意,疏离如月下寒烟:“大殿下今日步步紧逼,这般行事,不也着实折煞民女么?”
苏离忧指尖轻叩身侧矮几,泠泠声响错落有致,他未接“折煞”之语,反倒追问:“许姑娘不妨明言,近来何以屡屡避着苏某?莫非是苏某招待有失,惹姑娘不快了?”
“大殿下乃绝顶聪慧之人,”安许宁抬眸迎上他的视线,澄澈眸底无半分闪躲,“难道真猜不透?民女贪恋自在,不愿为金丝笼中雀,更不愿成殿下权术棋盘上,那只用来儆猴的鸡。”
“杀鸡儆猴?”苏离忧低笑一声,缓缓摇头,眼底锋芒却愈盛,“苏某岂舍得让你做那只鸡。”
“那小六呢?”安许宁话锋陡转,语气沉静却带着千钧重量。
苏离忧一时语塞。并非因这问题心虚,而是见她这般毫不掩饰地关切旁人安危,心底竟莫名涌上一股烦躁。然这片刻的沉默,在安许宁眼中,已然印证了最坏的揣测。边塞那些因她间接殒命的亡魂,谢将军决然遁入空门的背影,如今小六又或将因她身陷囹圄……沉重的负罪感如潮水般漫过心堤。
她深吸一口气,声线不高,却字字坚定:“大殿下,民女断不会让你伤小六分毫!”
苏离忧心头那股无名火被她这护犊般的宣言彻底引燃,面色一沉,语气含着冷峭的嘲讽:“许姑娘,你不过一个亡国余孽,落魄商户之女,无权无势,无依无靠,凭何护他?莫非仅凭一腔孤勇?”
“大殿下!”安许宁声线陡然清亮,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殿下怎知民女如今依旧无权无势?更何况——”她微微扬颌,眼底闪烁着近乎执拗的光,“渚国并未亡!”
苏离忧此言本是想挫她锐气,他自然知晓她的身份绝非表面那般简单。可她此刻这般坚定地维护渚国尊严,反倒更激起了他的探究欲与征服欲。
“依苏某之见,”他语气放缓,字字却如尖针,欲刺破她强撑的体面,“渚国君主沉迷丹青道术,昏聩不明,国库早已空虚,兵力衰颓,黎民困苦不堪。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体面,何以不算亡国?”
“呵!”安许宁眼神锐利如出鞘青锋,周身气势浑然不似寻常商女,反倒如坚守孤城的将领,“一个在我渚国边境连败数阵的手下败将之国,也敢在此妄言狂悖之语?”
她几乎是下意识说出,丝毫未顾忌此时她的身份,终究是否适合说出这番话。
“呵!许姑娘当真是……精忠爱国。”苏离忧冷笑,话语如刀,直戳她心底最深的伤疤,“此番言论,倒不似那被故国君主蒙冤,遭致灭族之祸的人。”他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试探之意:“如许姑娘所言,既然渚国是屡战屡胜之国,姑娘不妨与苏某赌一赌,若此刻渚祈两国战端再起,此番……究竟哪国能胜?”
他看似问询,实则字字句句皆在试探她的底细,揣度她的心思。
闻此言,安许宁心脉骤沉,如坠寒潭。
哪国能胜?答案本是昭然若揭。祈国此番兴兵,势在必得。盖因渚国往日屡挫强敌,全仗那枚神秘萤石之力加持。而今萤石已被她暗中匿藏,渚国朝廷仅对寥寥数位重臣透露失窃之事,外界全然不察……他身为祈国皇子,更不该知晓这桩秘辛。
可他为何偏要这般发问?难道……他已然窥破端倪,知晓此刻的渚国,早已无萤石可资应战?
这念头像淬了冰的银锥,猝然刺入肺腑,让她从方才的激昂中骤然惊醒。她旋即敛去外露的锋芒,垂落眼睫,将翻涌的心潮尽数掩于眸底,声线复归往日的温静,甚至掺了几分刻意的疏离:
“大殿下说笑了。民女平日不过耽于诗书,略通琴棋书画罢了。两国交锋、沙场征伐这等军国重事,民女……怎敢妄议。”
苏离忧见她敛了锋芒,语气温软,亦默然不答。心头那股郁气稍散,眉宇间漾开一抹浅淡笑意,似春雪初融,含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宽宥。
马车恰在此时轻轻一颠,将车厢内无声的暗潮,晃碎在沉滞的空气里。
……
待马车抵达景枢殿时,恰是戌初。
秋日昼短,天色早已沉黯下来。天际最后一缕残霞渐隐于青黛山峦。暮色已深,天光尽敛,万家窗内灯火温然,勾勒着人间的安然。
安宁阁内,烛影摇红。
安许宁正细细整理行装。她褪去这些时日所着的华裳,只将初入府时那身素净衣衫仔细叠好。苏离忧所赠的珠钗环佩、绫罗锦衣,她一件未取,皆一一嘱咐莺歌与芷兮收整妥当。
她的目光悠悠掠过妆匣,忽地凝在一支银簪上。
簪身素净,唯有簪头嵌着一朵琉璃雕就的嫣色芙蓉,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的光华,仿佛凝固的月辉。
往事如烟浮在脑海,她思忖片刻,终是将这银簪收人行囊中。
末了,她换上与苏离忧初见于城门时的那袭红裙,腰间系上那只从不离身的旧锦囊。铜镜中,身影依旧,恍若昨日。
与莺歌、芷兮执手话别,二人眼中泪光盈盈,她却只浅浅一笑,转身踏入微凉的夜色中。
甫出阁门,沿着回廊行不过数步,却蓦然撞入一道沉静的目光——苏离忧独坐水榭凉亭之中,石案上清茶半盏,他正静静望着她,仿佛已等候多时。
她脚步微滞,本能地想避开这纠缠的视线,就此悄然离去。夜风拂过裙裾,踟蹰片刻,她终是轻叹一声,转向凉亭走去。
无论如何,总该与他道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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