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原野与星风·二
4
这天默琳打扫时摔下人字梯,不仅腰椎骨折,高精度的望远镜镜片还碎掉两个。教授私下替她垫付了赔款,馆长夫妇也来医院探望,让她凡事不要多想。
可怎么做得到呢?那人向来是随意一句撩拨,台风席卷沧海。山区女孩没见过那种暴雨,连心都淹没。
但喻司臣的道歉绝非嘴上说说而已,他动用所有资源为默琳开脱,却又引火上身。娱记连篇累牍地揭开他妈妈的老底,等喻先生反应过来,早已人尽皆知。
喻夫人曾骂喻司臣的妈妈是下贱戏子,其实不是。他妈妈连戏子也不如,只是个声名狼藉的酒家女,她跟黑船去了西班牙半岛,又跨过直布罗陀海峡飘零到北非。在那里她遇见喻先生,有了喻司臣,后来又卖宠物似地卖掉儿子,再三改嫁。
网路甚至疯传喻家父子黑吃黑的表情包,喻先生照片很少,配图来自集团官网:别以为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喻司臣则出现在最出名的点烟海报里,那个弑父杀兄的男人笑容阴鸷:也别以为我只有你一个爹。
仿佛蝴蝶效应一般,喻家集团过往弊案也被翻出,股价暴跌,舆论哗然。喻夫人口中的报应最终反噬了自己。
默琳听后却只想着一件事,原来他出生在达尔贝达。而二战时期,那个地方叫作卡萨布兰卡。
喻司臣对色盲那么敏感,带给他这个缺陷的母亲,一定是他的隐伤。
蔡哥找到天文馆那天,默琳才知道喻司臣已经消失了两个多月。
她忍痛下了病床,好容易才从书包厚重的文件里翻出一个扁扁的四方体。这手机是先前喻司臣送给她的,电量早就掉光,充了好久才能开启。里头只存了一个号码和地址,连蔡哥也瞒住。
默琳将屏幕压在胸口,无法喘息。像是这个秘密伸出手去,攥紧了她一颗心。
喻司臣从不上综艺,社交平台也没有账号,神秘得不得了。但他其实洁身自好,爱好特别单调,泡吧都在自家,要么就背上包出远门。这两个月他给默琳发了许多照片,每张都让人心惊肉跳。有时在雪山冰川,有时是热带雨林,他乐于在荒无人烟之境,与鸟类昆虫为伴。
“和这些超视觉的动物相比,只能分辨三原色的人类才是色盲。”
默琳哭笑不得,这话简直像小孩和全世界赌气,因为找不到具体迁怒对象,所以更加漫无边际。
因为儿时总被关在地下,喻司臣对高处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和向往。默琳找到他位于环陵路的顶层公寓,大平层全景,他却蜷在弧形落地窗的角落。屋内整洁如洗,看不到酒杯,只能从气息辨析他的醉意。他从来干净清爽,哪怕扮相油头粉面,也能演成沾衣欲湿的杏花雨、杨柳风。
默琳从保温袋里取出大大小小的乐扣盒子,他赖皮似地黏在她身后。男人芬芳的呼吸吹面不寒,包住半边耳轮的黄铜钻蹭在默琳头顶,却热乎乎地痒。酪梨生虾沙拉和盐焗沙丁鱼是蔡哥交代的,没有它们,喻司臣绝对不吃饭。
葡萄牙沙丁鱼不好买,默琳连跑三家超市才买到冰鲜种。幸好喻司臣很满意,用餐时他的眼睛泛出别样神采,连光都妒忌那种美,才不肯穿过他深褐色的虹膜。
“这两道菜我妈妈做得很道地,却也不如你。”
不怪喻司臣桃花运缠身,他随口一句都像在等愿者上钩。谁不愿意上钩?他越靠越近,睫毛长得要命,簇拥着朝默琳即将决堤的底线攻去:“熙娴不是我的女友,我们从未交往过。”
他的微表情无比精绝,连游标卡尺都测不出真情还是假意。他潭水样的桃花眼那么深,明明要表白,却引诱别人先沉沦。
他的唇纹那么清晰,她忽然鱼死网破地吻了上去。
疯了吧?她怎么敢!喻司臣也惊住,他人高手长,一下就将默琳推开半米远。
良久之后,他笑起来,却像报复:“她是我的未婚妻。”
回家路上的默琳抬头望去,明明看不见公寓顶层,却能感应他也低头看着自己。
这个城市有这么多扇窗户,只有喻司臣站在这扇窗前。
Of all the gin joints in all the towns in all the world,she walks into mine.(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酒馆,而她却走进了我的。)
5
先前绯闻刚爆出来的时候,喻司臣建议默琳辞掉天文馆的兼职,来自己的私宅打工。清闲,还挣钱,更是提供全方位明星服务。
“体贴关怀,时刻在您身边。”那时他开玩笑道。
喻司臣早年拍摄公益广告说的就是这句台词,后来代言商都喜欢用黑白底色勾勒他沉凝流丽的轮廓,然而他笑起来有着奇异的青涩感,孩子都未必有那种天真。
他喜欢素颜拍戏,却丝毫没有岁月痕迹,更让人猜不准他的年龄。可纵使时光如驰,他的心被关住了,里头是永远长不大的阴郁少年。
默琳每天五点从天文馆下班,去环陵路需要步行两公里再挤地铁。公寓电梯定期检修,她不愿等,提着购物袋也能爬二十层。
都是从小就要察言观色讨生活的孩子,喻司臣完全可以照顾自己。他爱抽烟身上却无一丝烟味,家里的扫地机器人和空气净化器朝九晚五地工作,他还犹嫌不足地推着戴森散步。
有时他自己做好饭,默琳也不难堪,她将菜洗净切好,肉品封入保鲜膜,贴上保存期限的标签,整整齐齐地码在冰箱,晚上九点准时回到研究院。
只一次喻司臣喝得烂醉,含含糊糊地质问:“我之前等你那么久,天天在这里等,你都没来……可我妈妈的丑闻一曝光你就出现。同情?我不需要。”
默琳却还是每天都来,像明知会被取消固定,却还要坚守在任务栏的电脑程序。哪怕被人蛮横关机,她也坚持执行。
喻司臣擅自解除了家里给他定下的婚约,喻先生气得要将他赶出家族。他也不理,很快又接了新戏,飞去剧组之前没有和默琳打招呼,回来也是。
不需要做饭,默琳将打扫频率改为一周两次。后来人类首次观测到双黑洞合并的引力波,这个频率又变成了一周一次,两周一次。喻司臣到家那天,默琳刚巧离开。
半个月等不到默琳,喻司臣以为她不会再来。当门锁机械条咬合松开,他正好洗完澡出来,湿发滴滴答答,一路沿着腹肌洇进唯一蔽体的浴巾里。
喻司臣曾在一部台湾本土剧里被人打得血流满面,因为太渴,他叼住公园里的水龙头,连面庞也被水给冲邪了。彼时彼刻,此情此景,隔着潮湿的暧昧,他们较劲似地沉默着。最后还是默琳先开口:“不知道你回来,我再去买点菜吧。”
明明是她服软,喻司臣却觉得自己输了,心里输了。他两条长腿一迈,浴巾蓦然松开。默琳绷不住地要逃,他拉住她,得逞大笑:“想什么呢?不要忙了,叫外送就好。”浴巾下面严严实实穿着半长裤,他七岁之前都跟妈妈生活在风月里,保护自己是改不掉的本能。
他们一人端一碗什锦豆腐涝,坐在地毯上看投幕纪录片。中途喻司臣几次想抽烟都忍住了,默琳却没忍住困,醒来时正靠在他肩头。喻司臣取来冰啤,往怀里捂了又捂才交给她。
默琳揭开拉环,被啤酒泡沫嗞了满脸。她很困惑:“没见你摇晃它啊?怎么会。”
“或许是我心跳太猛……不信你听?”他猛地将她也捂到怀里。
两个黑洞撞到一起。炙热的交吻像最神秘的引力,怎样也无法分离。
喻司臣出了名的吻戏一直是当初同学们嘲笑默琳的根据,但他根本就不像荧幕里那样游刃有余,从前不过是伪装得太好。
就像色盲悖论,一个人眼中的花是绿色的,叶是红色,但从小的教育告诉他,他所看到的绿色物体叫做“红色”,红色物体叫做“绿色”,那么由于叫法相同,没人知道他是色盲。
只有喻司臣自己不想隐瞒,别人才有可能剥去伪装,看到他的全部。
她看见了他的全部。
I suspect that under that cynical shell you are at heart a sentimentalist.(我怀疑在你愤世嫉俗的外表下,你的内心是个性情中人。)
6
“很多人歌颂色盲的爱情,常以‘你的出现让我看见色彩’类比。但我不喜欢,因为客观来讲我还是看不见任何颜色。我更想带你进入我的黑白世界,也很美,不是吗?”
说这话时喻司臣正在弹奏《As time goes by》,施坦威立式三角的黑白琴键在他失去尾戒的指间流光溢彩地淌过,是他让她的世界看到色彩。
公寓里看不到任何花纹图样,清一色的素式纺织品干净得欲盖弥彰。喻司臣的洁癖还体现在被单每月都要换,他陪默琳逛MUJI,对她挑选的条纹款嗤之以鼻。
默琳反驳:“天竺棉很舒服的。”
他不以为然,却故意在她耳边说:“你睡得舒服就好。”
默琳好久才反应过来,也不管手里拿的还是一杯冰美式,就往他胸前砸。咖啡将他的休闲衫染出一片飘飘然的云雾,动静引来行人侧目,还好喻司臣戴着口罩和鸭舌帽。
可就在下一刻,他将帽檐推起,口罩拉低,笑着含住了默琳手中的吸管。
经纪公司和蔡哥的来电如同这年的17号台风“鲇鱼”过境,喻司臣的手机震动得像癫痫,但他的厨艺和演技一样好,砧板上手起刀落,鲇鱼就不再作响。
默琳看到那部被腰斩的机器都惊呆了,还不知怎么发作,喻司臣又缠着她出门看电影。
他几年前参演的影片终于上线,不出意料还是腹黑配角,剧情乏善可陈,后排观众从头到尾都在讨论是否应该把古装焊在他脸上。离场后喻司臣喊饿,又去排队买爆米花。默琳很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又来个惊世骇俗的闪亮登场。
好在这次他很听话,坐进驾驶座了还调侃她:“排个队而已,看你杀气腾腾的,把我身边女生都吓跑了。”
默琳嘴巴笨,他好喜欢看她发窘:“这样我身边就只有你了,真好。”路上聊起电影,他的笑又像花朵枯下去的标本,鲜得有些假,“我演戏说好听点,也就当个花瓶。”
“花瓶也是艺术品。”
不知想到什么,喻司臣忽然说:“我妈妈很漂亮。”
“我知道。”
“你又没见过,怎么知道?”
“看你爸爸就知道。”默琳很笃定。
喻先生其貌不扬,而喻司臣生得这样。他笑容盛放,散出一团混沌未开的喜悦,绒绒地拱到默琳面前去。在她痒得忍不住打喷嚏之前,又抽了面巾纸温柔覆住恋人的唇鼻。
时光那么好,岁月都轻饶。
With the whole world crumbling, we pick this time to fall in love.(整个世界快倒下来了,我们却挑这时候来恋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