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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
三块枯黄碎叶夹在信纸中,随着云思勉小心翼翼揭开信纸地动作飘落在腿上。
谨复云兄。
初冬将至,太学诸事顺遂。幸得唐、蔡二位师兄照拂,同窗皆友善,无人相欺。近日初习君子剑,岁末将校考,幸得兄昔日亲传,或可争得甲等。
邻院银杏尽披金甲,拾得一叶,以针刻小诗于背,随函附上。只恐驿路迢递,此叶难禁颠簸,至兄手时已零落不堪耳!
雪夜寒重,云兄在上党善自珍重,万望加餐。
初时还觉得揭含楚的回信字数太少太敷衍略有些失落,后来见其中还耍了些小花样,以黄叶载诗一首,云思勉又美美地拈起散落在大腿上的三片碎叶,将其拼凑好托在手上。
只见叶片上刻着:朔北霜侵月,长安桂影秋。相思悬玉镜,照彻紫云裘。
殊不知这是揭含楚自下定决心好好学诗之后苦思冥想一整夜的结果——自是比不上颇有诗情的文人骚客,但对云思勉来说已然足矣。
云思勉细细咀嚼着这几个字,悟出些什么,欣喜之余又哭笑不得。阿楚啊阿楚,你的话说得也太模糊了些,他竟不知这玉镜是想照紫云裘,还是照相思!
无妨无妨。
云思勉的指尖轻轻划过“相思”二字,荡开寒霜,眉眼霎时柔和下来,浮起一层浅淡笑意。
君子之剑,如兰如珩。形分秋水,质秉孤峰。护道斩妄,养德明衷。
习剑第一日,五科十博士齐聚一堂的境况,揭含楚也是第一次见。
杨祭酒坐在台上,他们这一门领头的便是唐遗爱。左手边一列则是由同修《法道》科的赵沅清博士领头,身后乌泱泱跟了数十位师兄,对比揭含楚这方孤零零的三个人,真是好不热闹。
右手边两列是《术》科的宋相廷、方卓远二位博士,柳望便是在宋博士的行列。
继续往左右两侧排开,便依次是《史》科、《诗》科、《文》科,也是人才济济,一眼望不到头。
揭含楚缀在三人最末,感觉自己的后背要被别的博士手下的师兄们盯穿了。他小碎步挪动,最终卡在唐遗爱和蔡春中间才作罢。
呼,安全感是自己给的!
不多久,原本有些吵闹的人群也安静了。沉重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位着曲裾深衣官服的士人一前一后走上台,杨祐起身行了一礼。
其中一人有些眼熟,揭含楚眯着眼睛看,认出了那是尹奂希。
另一人却是认不出,揭含楚偷偷拉了拉唐遗爱的袖子。
唐遗爱以为是蔡春在拉他,歪头瞥了身后一眼,却在一个略低的海拔看到了揭含楚。
他莫名读懂了揭含楚的小动作,低声回答道:“那位是太常寺李大人。”
揭含楚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太常。
内心却难以平静。万恶之源啊!那句谶语不就是他喝醉之后在墙上写下的吗!
火辣辣的视线逼视得让台上的李文渊一个趔趄,半步之后的尹奂希伸手扶住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李大人别摔出个好歹来,千万要当心啊。”
“自然,自然。”李文渊尴尬地张张嘴,抬手摸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水。
杨祐前来作揖,尹奂希自然是躲开不肯受这一礼,还拉着杨祐行了弟子礼:“学生尹奂希,见过先生。”
杨祐呵呵一笑,拉着人上座。
此时太常丞上台,依流程向三位大人分别见礼后,求一表文。三人推辞一番,最终这差事落到了年纪最轻的尹奂希身上。
尹奂希不负众望,起身立于台前,背起了提前准备好的稿子。
临开口时,还特意找到广场正中最短的一列——倒也不用特意找,这一列只有三个人可是显眼得很——中的揭含楚,若有似无地勾唇一笑。
尹奂希音量不大,但吐字清晰,每个人都能听见。
维某年初冬,朔日甲子。太学博士某,敢昭告于周祖先圣:夫剑者,心刃也。君子佩之,非逞锋芒,实以砺德。今启霜锷于明堂,非较锃铓之利钝,乃观德行之高下。
今诸生怀瑾握瑜,当效天行健德——剑出如虹,须合仁义之轨;器振龙吟,必循礼乐之节。锋藏三代醇厚,光湛九秋明月,方谓真君子之剑。
伏愿:金声玉振,不坠青云之志;匣龙匣凤,长怀赤子之心。剑道与心途共远,文光共剑气齐辉。谨以清酌醴泉,式陈明荐,尚飨!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时间里,除了尹奂希的声音,揭含楚还听到一阵刷刷声。他不动声色地张望一番,看到一个面熟的议郎正托着纸本笔耕不辍。
揭含楚:……尹奂希这人设还真是不倒啊。
接下来几天,便安排了虎贲郎中授剑的课程。不知是否是故意的,给揭含楚三人授剑的正是老熟人——褚立立。
揭含楚盯着褚立立,有些黑线:“立立哥,你不去侍候中郎将大人,跑我们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褚立立神秘莫测:“受大人所托,不敢不来。”
除非顺利毕业,每一年度的君子剑都要参加。在基础讲习之后,便是各科学生相互之间的讨教。切磋地点就设在高台上,败下阵的一位点出下一位接替自己挑战的学生,不限科目,直到最后一人胜出。
听完这规则,揭含楚一脸黑线:“这究竟是太学还是武举啊?”
“何为‘武举’?”褚立立没听过这词,觉得新鲜。
揭含楚懒得回答,让褚立立回去问尹奂希去。
蔡春从字面意义理解了“武举”的意思,知道揭含楚想复杂了,开口解释道:“小师弟放宽心,你且看看太学有多少文弱书生,便知他们剑法质量实在是不高。”
校考定在冬至朔旦,还有一个半月的时间拿来学习,揭含楚这才发现君子剑并非是一种剑术,而是一种剑意。
虽有褚立立指点正确的用剑方式,教授简单的招式,但更多的,也需要自己去悟。
而校考也分两部分,其一为“写剑意”,其二为“展剑气”。对君子剑而言,要从一文一武分别理解,并相互回扣,方能实现领悟。
后面这些天三位大人倒是没有亲临太学,只有同学们在太学广场上“悟”君子剑。
这不就是先哔哔赖赖一阵,再秀一下花拳绣腿吗?揭含楚在心里疯狂吐槽,幸好云思勉教过自己,不然就靠这似是而非的君子剑,出去耍剑讨钱都讨不着。
一大帮子太学生在太学广场耍了一个半月的老头子广场太极剑,终于在冬至这天,迎来了永熙二年的君子剑校考。
太学一年一度的君子剑是长安一大盛事,且看今日贵人们的架势即可知晓。
院门洞开,声浪如潮水般涌出。
杨祐率一众博士弟子跪迎山呼。声浪震天,直冲云霄:“万岁!”
竟是天子亲至!
先是虎贲郎中,玄甲红缨,踏在太学广场青石上,发出沉重而整齐的轰鸣,将闲杂人等都远远隔开,清出一条空荡的通道。紧随其后的是羽林骑,为首一人白马金鞍,绣衣华服,如一片移动的云霞,象征着天家的赫赫威严。
在这片铁与锦的洪流中央,是皇帝的銮驾。十六名力士抬着的玉辂,金丝为饰,明珠为帘。姬愈身着十二章纹衮服,端坐其中,珠帘蔽垂,威不可视。
在玉辂前方半步一中年人身着紫云裘,谈笑自若,身边簇拥着好些同样着官服的士人。
这次不需要师兄介绍,揭含楚几乎一眼就认出紫衣人是谁——当朝大司马柱国公尹伯衍!够格穿紫云裘之人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看到近在眼前的尹家人,揭含楚下意识转头在旁边队伍里寻找柳望的身影。
柳望原本是同众人一样注视着那边的动静,心有所感,对上揭含楚的目光,拧着眉笑了一笑。
揭含楚撇撇嘴。
天子銮驾行驶到身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尹奂希罕见的也是一身玄甲,勒缰跟随在銮驾另一侧,嘴唇开合,似是在向内里的天子说些什么。
姬愈搭着尹奂希的手下了銮驾,平稳落地后,尹奂希欲将手收回,姬愈却一把扣住他手腕,怯生生地说:“表哥和我一起吧……”
尹奂希还没说话,那边尹伯衍带着羽林骑打头的青年先一步走上台,寻了个居中的位置坐下,还带走了好些士人,动静还不小。
姬愈循声看去。
还有太学一帮外人在,尹伯衍难得给了姬愈面子,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老臣腿脚不利落,还望陛下包含。”
姬愈憋红了脸,急忙应道:“哪里哪里,舅舅是长辈,合该上座。”
揭含楚离得近,耳朵动了动,台上传来阵阵蔑笑。
尹奂希习惯了大伯的做派,他拍拍姬愈的手,和宗青一起扶着天子坐到正位。说是正位,实则憋屈不已,只占了个“正”,姬愈坐下险些放不开腿。
尹奂希也准备陪侍,被一道声音召回了:“二弟何必挤在那里,来这儿和大哥说话。”
那人正是尹伯衍长子,顺安伯尹步真。
“表哥……”姬愈身后拉了拉尹奂希的衣摆。
君子剑校考本不用皇帝亲临,去年姬愈刚登基,局势不稳,这一年的校考也就草草办过去了。今年算是正式的永熙朝第一届校考,不知是谁的主意,竟把小皇帝从宫里给捞出来了,尹奂希得到消息时已经晚了,只来得及多集结一队虎贲军随行。
姬愈从没出过宫,今日尹家搞出这么大阵仗,恐怕有聚众立威之嫌,他不放心把皇帝一个人留在这儿。但若是不过去,他在尹家经营十年的大孝子人设就要崩了。
尹奂希叹了口气,侧头叮嘱了宗青几句,赶在尹伯衍开口之前坐了过去。
姬愈盯着尹奂希果断离去的背影,握着拳的手紧了紧。
天子幼弱,外戚擅专,揭含楚终于亲眼看上了这台戏。幕后翻云谁执手?场前木偶自逢迎。曲终散尽千重景,方识人间帝子轻。
幕布落下,校考——开始了!
去年的校考虽然办的草率,但也评出了甲等,那位学生正式来自《术》科方卓远博士门下的蒋驰。按照规定,今年第一轮上台的太学生便是从方博士手下抽选,一番商讨后,点出蒋驰的同级同窗邓行打头阵,并有权自行挑选对手。
邓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选了杨祐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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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悬玉镜,照彻紫云裘。
紫云裘:紫色是祥瑞与高贵的颜色。古人认为“紫气东来”是吉祥的征兆,紫色更是三品以上高官的袍色,成为权力与地位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