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过期解释权
雨打窗,节奏毫无规律,梦者睁开眼接受白光,时间似是没过去多久,但睡了一觉后头晕还是缓解了许多。成香五理了理脑子,转过头,就看见白云仙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倒是没再穿着那身可疑的白大褂了,但眉头依旧紧皱。
听见布料摩擦,她睁眼。
“…你醒了。”白云仙先开了口,她声音莫名紧张,“现在身体感觉怎么样?”
“比刚才好。”成香五说,“找我做什么?”
“…来看看你。”白云仙说。
“看完了?”成香五问。
“…你,生气了?”白云仙试探着问。
她这话问得成香五都想笑,要换个人坐那椅子上给她们当实验对象,这会要么躺医院里要么在警察局报案,这人居然问她生没生气。
不过成香五现在还真没太生气,于是她说,“没有。”
闻言,白云仙皱着眉凑了过来,盯着成香五的脸看,见后者向后缩了点,就抬手扶了扶眼镜,又问,“你要怎么样才能不生气?”
“…我真没生气。”成香五无奈道,又问,“你们刚才做的那个东西,也能对长期使用那种蜡的人起效吗?”
“你说顾晚秋。”白云仙靠上沙发,想了想说道,“可以,但得少量多次并配合专业辅助器械,不然她的应激反应不会比你小。”
说罢,她顿了顿,说道,“但就她对那份工作的态度,恐怕是不会接受就这样从效果中清醒过来的。”
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成香五点了点头,又问道,“它有更便携的版本吗?”
“…它对常用感官起效那就能做成雾化形式药物。”白云仙皱起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如果给我那个,我就不生气。”成香五伸手。
“先说你要做什么。”白云仙对那不请自来的巴掌熟视无睹。
应杜青鱼的要求,成香五不回答,就伸着手看她,二人僵持许久,总得有人先松口。
“…我真服了,就信你这一次啊,别给我闯祸。”白云仙叹了口气,没好气地拍了下那巴掌,“行,明天给你,但不能滥用,脑子会坏掉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谢谢姐姐,姐姐最好了。”成香五见好就收。
白云仙笑了,“我听那家伙说你没生气,你倒好。”
说罢,她站了起来,活动几下僵硬得很的肩颈,就抬脚走向会议室门,显然是在这没别的事要干就准备回实验室了。她就只是来看一眼自己,好确认自己有没有生气的,意识到这点的成香五感受奇妙。
“那个东西,你准备给你妈用吗?”成香五问道。
白云仙脚步一顿,她扶着门,沉默半响后沉声说道,“我会先询问她的意见。”
“她不同意呢?”成香五问。
“…我将采取强制治疗手段。”白云仙冷笑一声,推门离开了。
目送其离开,成香五摸出手机给杜梁打去电话。
“姐姐!”电话马上就被接通了,“你见到姑姑了吗?”
“见到了。”成香五想了想,问道,“你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了吗?”
“嗯?”杜梁有些疑惑,“她怎么了吗?”
“变成小孩了。”成香五说。
“哦…”杜梁没什么反应,平平淡淡地说,“姑姑好像是变得矮了点,不过没什么健康问题呢,脸色都变得好看了很多。”
“也确实。”成香五也没期待对方能有什么特殊反应,就问起了自己想问的事情,“我听姑姑说以前森湖边上有个木匠,做了雕像被白家人拿走了,她是以前给你们修屋子的人吗?”
“是袁老师吧。”杜梁想了想说,“姑姑说,她以前经常坐在我们家后门喝茶,教湖边的小孩认字呢,诶,我有点想见见她的…”
听着她变得有些闷闷不乐的声音,成香五没说什么。这位在杜梁出生之前就死去了,虽有杜青鱼作为转述者,但听说的终究有限。
“我小的时候经常听妈妈说,要好好学习袁老师的,什么什么精神。但老师走后大家却反而不提她做过的那些事了,她的屋子也空掉了。”杜梁说着,“姐姐,她很厉害的,不仅仅是木匠,老师,还是湖边村里祠堂的主持,还会看病抓药种花呢,为什么这样的人也会被遗忘呢?”
“…总会有人记得的。”成香五只能这么说,她也不知道答案。
“对哦!”杜梁却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答案,“她在我们家留下了很多东西呢,我也带了一些出来,每次看到它们我都会想起老师,所以至少我不会忘记的!”
“她的作品吗?”成香五一愣,“我能去看看吗?”
“姐姐要来我房间吗!?”杜梁大惊,又开心道,“我现在就收拾屋子!”
或许是考虑到宠物,酒店给杜梁安排的房间在中间楼层的角落里,靠近逃生出口的一间,成香五看着那门前挂着的小心宠物标示牌,敲了敲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随后眼前门被迅速拉开一条缝,杜梁的脑袋探了出来,她伸出脚抵住门缝,但爱丽丝的脑袋还是探进了酒店走廊。
“诶呀。”杜梁俯下身把爱丽丝抱起,对成香五笑着说,“请进请进!”
这一幕似曾相识,成香五点头进门,换鞋,进入屋内。
森湖大酒楼的标准间装修风格相当复古,圆顶暖光下,地毯与沙发共用一款繁复金色雕花纹。空间算不上大,但被暂住者收拾得相当整齐,空气里有酒店特有的芳香剂与猫混合的气味,换气扇吵嚷着,猫窝猫砂盆猫碗沿落地窗边摆放。
爱丽丝一落地就跳上了床,在杜梁叠好的被子上踩了踩,叠起腿坐好了,对雨窗边的猫窝一点不感兴趣。
“请坐,请坐!”杜梁热情地推着成香五走向办公区,一单人沙发一办公椅中,成香五选择了靠窗的那一边,杜梁从水台边上取下倒置的马克杯,看了成香五一眼,随后将其放进咖啡机下,接了一杯热水。
“你学会用这个了啊。”成香五捧场道。
“嘿嘿!”杜梁开心地笑了,“我上次在楼下看到别的人用,就学会了!”
说着,她将两杯热水放上了办公玻璃桌,从边上取来一盒木制圆罐,拔开盖子,清润的茶叶香气散进空气中,一杯一勺,晃荡一下,茶香被热气带着飘散满屋。
收好茶罐后,杜梁推来了自己的行李箱,放在地上摊开,并取出了一个雕花长木盒。
“我带了这些出来!”她说着,打开盒盖,取出其中布袋后将盒子随意放到一边,麻布中躺着五个巴掌大小的各色石像,看颜色,能分出是那五只在森湖市为非作歹的猫。
成香五伸出手碰了碰其中代表了爱丽丝的那只,触感滑腻到近乎柔软,如同白玉,“这些,是那五只猫?”
她对石雕没有什么审美可言,只觉得如果不说明,其实很难看出其雕刻对象是猫,她也不知道这是刻意为之的还是无意的,但人家现在都被叫为大师了,她一个外行人总不好说什么。
“袁老师给森湖边上的每一只猫都刻了像。”杜梁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其实分不出来谁是谁,就带了颜色最像的五只出来。但是我觉得应该没错!”
她将五个石雕都推向成香五,期期艾艾地说,“对吧对吧?很像对吧?”
“对。”成香五低头看着,点头说,“我也觉得就是那五只。”
“嘿嘿!”杜梁有些开心地笑了。
成香五想了想,抬起头问道,“当时,那位袁老师的作品是都被白家的人带走了吗?”
“…其实不是,我听见了一点点。”杜梁比划了一点点,“袁老师住在祠堂边上,大家敬重她,都不敢擅自进出她的房间,除了她自己以外就只有她的学生能这样做,别人进去会被挨打的。”
“学生,森湖边上的小孩吗?”成香五问。
“袁老师说过,师生之间是一种合作关系,她教孩子们认字只是在积累自身,不求有所得,所以虽然大家称她一句老师,她却并非大家的师长。”杜梁说得头头是道,“正式作为她学生,习她所知的只有一位,叫什么,董什么来着…”
“…董易林。”成香五想起了这个人,“白府的建筑设计师。”
“对!”杜梁一拍脑袋,“老师也将学生称为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但我没见过这个人诶,这个人也被白家的人抢走了吗?”
“应该,就是这样了。”成香五喝了口茶,现在看来,那位白董事长就是通过董易林得知的不明飞行物落地步骤。
“袁老师离开之前,将为猫雕的像和自己写的书都送来了我们家,其余的通通丢进了湖里。”杜梁撑着脑袋,看着那些猫像说,“我小时候经常一边玩这些一边听妈妈讲袁老师的书,这样想来,即使她不在了,居然也能教我们东西。”
“她的书?”成香五疑惑道,“医书吗?”
“锻炼身体的书哦。”杜梁比划了一下,“也可以说是医书吧,有很多健康小知识,鱼必须要煮熟了才能吃,晚上从湖边刮下来的青苔混着湖水煮开,蒸馏出的水喝了能治癔症什么的。”
“…这样哦。”成香五说,这两边的差异虽然大,但也现如今也没人在意了,因材施教,材料不再,教育者已死,学生也没了踪影。
“嗯…确实都是已经没法被用上的知识了呢。”杜梁叹了口气,又歪了歪脑袋问道,“但是啊,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书明明是袁老师写的,但署名却都是湖中仙呢?”
“…读这些书的人知道,书都是这位老师写的吗?”成香五问道。
“姑姑说不知道,她们都以为那是湖中仙赐给她们的知识,都深信不疑呢。”杜梁疑惑道,“但是妈妈她们都知道这是袁老师写的,却也不解释这件事,为什么呢…”
对于成香五而言,这个答案并不难猜。信息被接受才有用,当她需要确保某个信息被一类人群所接受,那么最便捷的做法便是给它加上权威性,例如盖了红章的死亡通知,例如署了仙名的教学书,例如白白传播的贺寿信息。
那是一种证明,可以越过实证阶段,让不具备判断能力的人也能相信那些信息的保证,简单的一点痕迹背后所代表的是一个可以对造假者施加惩罚的对象,是负责的人。而实证是不负责的,实证只存在,供人随意观察,但绝不改变自我,例如尸体。
有的人只要获得“造假追责的权利”就可以,但有的人偏要看实证,成香五看着杜梁撑着脑袋纠结个不停的表情,又看向那些雕像。
“因为喜欢抢东西的那个人,她有点迷信。”她说,“如果署名是湖中仙的话,她就不敢把这些书拿走烧了。”
“…哦——”杜梁恍然大悟,“姐姐,你好聪明呀。”
“…哪里哪里。”成香五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突然感觉脚边有点痒,是爱丽丝悄无声息地蹭了过来扒拉杜梁的袜子,想来是饿了或者无聊了。
“诶呀。”杜梁起身,颇有责任心地说道,“我给爱丽丝开个罐头吃。”
她从水台边上淘了个罐头,起开后去窗边倒在碗里,爱丽丝就站在一边看这人走来走去地给自己服务,等那罐头被倒空,它低头就吃。
三文鱼鹌鹑蛋罐头,成香五认得那包装,是宠物店里卖最贵的一款,这猫刚来城市就比人先染上了高消费。
“小梁。”成香五看着走来走去的人说,“你有想好从这里离开后,要去哪里,做什么吗?”
“啊,这个…”杜梁苦着脸走回桌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我这几天去附近看了看,发现那些招人打工的地方,都需要看我的学历…”
这是她完全没有的东西。
其实成香五看杜青鱼那说法,等哪天杜梁这城市里实在是生存不下去了,想回家的话她也是会开门的。
“所以我想,之后再去别的地方看看!”杜梁抬起头笑着说。
“…这样。”成香五笑了,又问,“你身上钱还够用吗?”
“应该吧?”杜梁歪了歪头,“还够爱丽丝吃好久的罐头呢。”
但猫罐头显然不该是全部的消费,成香五说道,“你还要考虑交通和住宿开支,爱丽丝跟着你总不能流浪街头吧。”
“…是哦。”杜梁留下了一些冷汗,“那,那多少才够呢。”
“这很难算。”成香五想了想,问道,“那些雕像,你打算卖掉吗?”
“…一,一定要卖吗?”杜梁相当不舍得。
“有人愿意高价收袁老师的东西。”成香五说。
“那。”杜梁将本来被塞到边上的那个雕花木盒放回了桌上,用不知道从哪学来的交易商口吻紧张地问道,“这个,大概能值多少?”
成香五哪知道这个,她左右看了看,拿电视柜下的垃圾袋把木盒装了起来说,“我帮你去问问。”
傅萧没有对这包装产生丝毫的不满意,她将头发束到身后,郑重地将会客厅的桌面消了毒,又铺上一张软垫,并带上了手套,随后才小心地将那木盒从黑色垃圾袋中取出,并轻手轻脚地放到了垫子上。
成香五看着她拿着小手电筒和放大镜蹲在地上翻来覆去地看,又想起杜梁把这木盒当行李箱里垫底的东西,不免感慨世人审美的参差。
“…确实,确实是真品。”傅萧总算是抬起那几乎要断在桌边的脖子,深吸一口气,“外层状态有些糟糕,但最重要的内部结构完好,没想到还有人留有这种…”
她的热情一顿,冷静从容地将那木盒与木盖分别用绒布包起,脱下手套,取出个计算器打了串数字,说道,“我可以出这个数。”
“支票?”成香五问,她也不知道这玩意能值多少,但这个金额足够杜梁去任何一个城市生存一段时间了,只要她不染上奇奇怪怪的高消费。
“现在就可以签。”傅萧点头,微笑说道,“钱货两清。”
“可以。”成香五点头。
两边都收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交易顺利地结束了。
“看那内部的摩擦痕迹,想来它曾经确实作为容器存在。”傅萧欣然微笑着说道,“我当然不会强求收藏者割爱,但请您将我的名片带给那一位,就当是交个朋友。”
“可以。”成香五点头,问道,“你认识那个董易林吗?”
“…明明您都认识这样的收藏家了…”傅萧微微皱起了眉,但很快释然道,“董工程师参与白府修复工程时曾与我交谈过,您需要她的的联系方式吗?”
“有事要问。”成香五说,“这个人现在在哪?”
“我帮您问问。”傅萧点头。
稍后,成香五先带着杜梁去银行存钱,顺带给她开了手机银行,并将大部分钱存了活期,她本人也没多少理财经验,钱够花,不会被骗走就行。
回酒店的路上,杜梁似乎一直在纠结些什么,直到雨被拦在台阶之外,她才鼓起勇气看向拎着伞的成香五开口道,“姐姐,我能不能去你在的地方?”
“你想去哪去哪。”成香五说着,又提醒道,“小心别被骗。”
“…我是说,就是,那个。”杜梁深吸口气,说道,“我能不能,和你一起——”
“不行。”成香五说,“小梁,你不能和我一起生活。”
“…为什么呀…”杜梁问道,她还抬头看着成香五,但声音和情绪都快要落到地上去了。
一步之外雨还在下,她还抱着爱丽丝,如果哭了就要用爱丽丝的背擦脸了,为了她的呼吸道考虑,成香五想了想说道,“因为我的职业问题,我没办法和任何人一起生活。”
就她的职业经历而言,一旦某个杀手的周围出现固定的一同生活对象,那么过不了多久,这个人的名字就会出现在她的任务单上,同时看情况,那位对象的名字说不定也得上去。
“…什么职业?”杜梁固执地问,“我也去做这个职业不就好了?”
那杜青鱼可能会想办法把自己砍死,成香五叹了口气,问道,“小梁,你没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吗?”
杜梁抿着嘴摇头。
“之前给那位市长大人打工的经历,你觉得怎么样?”成香五耐下心问道。
“…好像除了打架的部分,我什么都做不好。”杜梁小声说,“爱丽丝还把市长大人的脸给挠了…还好她没有追究。”
“你打架很厉害,但你并不是只能做这个,你可以做很多事。”成香五说,“就像,袁老师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做姐姐做的事呢?”杜梁问。
“…因为我是个烂人。”成香五看着她,笑了,说道,“而我走的路是条死路,你可以来看我,但你不能和我一起。”
话音落下,她没有再解释更多,只是拍了拍杜梁的肩膀,转身,撑起伞走进了雨里。
董易林并不在白府,而是在建材市场,成香五找过去的时候她正在一处红色雨棚下靠着,四十岁左右的锁眉人士有一张骨相分明的脸,身上素色衣袍穿着得体,就这么瞧着确实是有一副仙风道骨的大师样,算卦的那种,大师手里拎着手机,正与谁通话。
“雕像都都送过去了?”她的声音压过了雨声,“要按照图纸上的摆,明天我会过去确认,让办事的细心点。”
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后,她撂下手机,抱臂看着棚外的雨幕不知想起了什么,叹了口气。
“什么图纸?”成香五问。
于是董易林这才惊觉棚内竟还有一人,她面色一变,随即镇定道,“这样的玩笑可令在下笑不出来,您是哪位?”
“在酒楼里摆那些石头,告诉那个人要怎么做,以及更久以前,告诉白家人如何利用湖中鲸尸的人,都是你。”成香五看着窗外的雨,说道,“你又不是工会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些事?”
董易林盯着成香五的侧脸,每听到一句话脸色就难看一分,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咬住牙,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说道“我——”
成香五没有转头,抬起没拿伞的那只手,举枪抵住她的额头,说道,“把两只手都拿出来。”
被威胁者还能怎么样?极尽距离下,谁都能看得清这是把枪,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可想过这样做的下场?”董易林咬着牙说,“你说的出那些话,便该明白我在白浪涛的心里占据多少份量,就现在收手,我还能当作没发生过…”
“为什么要那样做。”成香五问,“一开始是你主动找过去的,只是为了利益?”
董易林呼吸一滞,随即怒道,“你以为我有得选?!”
红色篷布下她的愤怒都被衬得更加栩栩如生了些,成香五却没理解这到底是哪没得选了。
“她还能像我这样,拿枪指着你让你出卖自己的师傅?”她问,“那些合伙人的下场你见过,你怎么会觉得比起你师傅,投奔白白会是个好主意?”
“…哼,外地人怎么会懂。”董易林冷笑一声,看向雨中,“你了解得不算少了,但也就如此,这其中因果我劝你不要妄加干涉,以免沾了祸患。”
“你真的知道她想做什么吗?”成香五问。
“…她有她的命。”董易林肃然道,“无论如何,一切都注定了,外人没有资格质疑她的选择,亦然影响不了结局。”
这话说得实在是玄乎,成香五转过头,问,“你当真不认得我?”她现在对自己这张脸在本地的知名度还挺自信的。
“…在下为何非得——”董易林皱着眉,眯起眼睛看向成香五点脸,许久,她沉默了下来。
“看来现在你是熟悉起来了。”成香五说,“现在来说说,你那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追来这里,也是命的一环。”董易林喃喃自语,沉顿片刻,开口道,“这一点上我没有任何隐瞒,白浪涛与我是交易合作,她的目的与我无关。”
她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带着森冷的惧意,“而且那些知识,那些责任,我一个人也担不来。”
“…什么意思?”成香五问。
“我的家乡幼童不多,袁相见我聪慧,招我做学生,却没有说明代价。”董易林说,“她教我便学,无论是什么,森湖边村内祠堂供着湖中仙,却没有神像,大小祈求祷告皆由主持聆听,回应,帮忙。”
她看向成香五,骤然笑道,“哪有什么湖中仙人,是她,她想做湖中仙呐,哈哈哈——”
成香五就这样看着突然开始捧腹的仙徒,她笑得太大,几乎像是在呕吐。
“袁相,袁相。”她念叨着,“我再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了,没有人比你更聪明,也没有人比你更蠢,你学那么多,到头来全给别人做了嫁衣。”
“…那她做什么石像?”成香五疑惑。
“你见那些杜家人,不觉她们对森湖多少有些执念吗?”董易林自顾自地说,“袁相也是,她写的书中话大多是梦来的,她越写越梦,梦越深写得越多,后来梦境与现实她分不清了,你明白吗?她疯了,学她所学的都会疯,她的老师也是个想成仙的疯子,她们共用湖中仙这个笔名,像是在做同一个梦。”
说着,她停顿许久,像是在回想些什么,接着说道,“然后,一天,我也梦到了。磅礴的大梦,臃肿的森湖,没完没了的回响,深入肺腑的潮腥味。我不要成为下一个她,不想投湖,就搭上白家的船,想活命,有什么错?”
低哑的声音混着雨声砸进耳膜里,空空回响。
董易林怀抱双臂,抬起一只手捂住脸,看着雨幕神色扭曲,声音颤抖,“你知道她做那石像的半年里都在干什么吗?”
“做石像?”成香五哪里知道。
“…哼。”董易林冷笑,她的视线从指间穿过,落在成香五的脸上,“那鲸鱼的石像是我做的,但冠了她的名才有那些传言纷飞。”
“那她呢?她干什么了。”成香五问道。
“她将自己紧锁屋内,没日没夜地雕刻着一尊木像,那半年来,每次我见她,她都比上一次虚脱一点,直到最后,她几乎就是一具行尸,于是我强行推开她进了那屋。”董易林话音顿住,深吸口气,继续颤抖着声音说,“看到一尊没有头的坐式神像,以及满地刻到一半的头颅,面面相似,表情却皆不同,是她自己的脸。”
成香五没有说话。
“…她说,她看到了。”董易林此时又忽然平复了情绪,喃喃自语道,“说看到了湖中仙,但,她又怎么会承认呢,我的师傅啊…”
她长叹口气,又端起那大师的架子,看向成香五说,“你看到那口棺材了?”
“那真是棺材啊。”成香五说。
“若非真是如此,那就该想方设法地避开形象,以免招来祸患。”董易林神神叨叨地说,“棺中只可藏尸,白董事长命我在宴席中布下大阵,以助尸身成仙。但那阵法在村中祠堂就从未起效,只会引人疯癫,或者说她早就疯了,年过半百却尽做些疯狂之事,她的孩子更是…”
话没说完,董易林皱起眉,抿住嘴。
“…她的孩子?”成香五追问,“哪个?怎么了?”
“…三十年前出生的那个。”董易林说,“董事长犯癔症时常问我,三十年前会发生什么,我便重复说‘你的姐妹白观海会死在矿难之中,你的第二个孩子会出生’,只有这样的话语才能平复她的癔症。但有时她又会追问我,‘谁的孩子?白观海的孩子?白浪涛的孩子?’我回答说‘白浪涛的孩子’,那时她便会矢口否认,说白浪涛只会有一个孩子。我问她,‘那白云仙又是谁?’疯狂时她回答说‘白云仙不该存在’。疲惫时她便闭眼不作回答。”
成香五听着这些话,说不出什么来,董易林用平静而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叙述间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如早已复述过上百遍。
“当年将她送去你们家是我出的主意,那是个聪明孩子,若不离远些总会发现什么的。”董易林叹了口气,“我本意是给她一个目标,好让她有个地方去,有话能和自己的母亲聊。但她,天资聪慧,有自己的命,她不该回来,当年,我也不该看她的命。”
红棚映光,挡去干湿线外昏暗的天,偶有运输车踩着水泊经由棚前小路来往,颠簸声混入雨中搅动不了二人谈话中断带来的沉默,而内部过时太久的言语也被大雨拒之门外,惊扰不到循序渐进的时间。
“我见过她。”成香五收起了枪,“她与我讲过去的事,虽然有所隐瞒,但不像是个疯子。”
“…失魂者好梦游。”董易林说,“在我为她设下的留梦大阵里梦三十年前的事,在阵中的她反而是清醒的,知晓所行何事,所言何意。她眼中所见与你我并不相同,她清楚这一点,却依旧无法破瘴。”
所以那石猴还真有可能是她朋友,成香五一愣,那家伙竟然差点把自己朋友送给她,果然是疯了。
“这什么什么阵到底是什么东西?”她问。
“师门相传的绝学,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矣。”董易林保持了神秘的态度。
这时候成香五就想起阿莉耶诺尔的好了,至少问了这人后能得到自己听得懂的解释,但事到如今,她听了太多故事,得知了太多出发点的解释,也不差这点了。
她没再说这些,问道,“你没想过那个人出事,你以后没了老板又准备去哪装大师?”
“…在下自然是有些真才实学才能站得住脚的。”董易林傲然道,“而且,白家作为庞然大物怎么可能一朝便倾倒?”
“真才实学?”成香五疑惑,“作为建筑设计师?还是算命的?”
“也作为石匠。”董易林自得道,“与三十年前一把火后什么都没留下来的袁相不同,我的作品可多的是。”
想起傅萧的评价,成香五都不知道这人在得意什么,她顿了顿,又说道,“你那师傅也不是什么都没留下来的,她走前送了些书和石雕去杜家。”
“她自然要想办法保全那些功德。”董易林笑道,又问,“什么石雕?她只会做木雕。”
“反正有。”成香五说,“是给森湖边上的猫雕的像。”
闻言,董易林不说话了,成香五也不管,打起伞准备离开。
“你母亲的事,我很抱歉。”董易林留在棚子里开口道,“若说白浪涛的执念促成了那场大火,那么我也是添柴的人。”
闻言,成香五回头,雨帘做帷幕守住了双方的秘密,她们两个谁也看不清谁的脸。
“有因才有果,顺序为之不可逆也。”雨棚内传出的音节顿挫有序,“无论阵法是否起效,点灯者会都被夺走魂魄,以供降神,若你步了袁相及你母亲的后尘,那我纵使剖肠也难还之。白浪涛有她的命,她命中注定有劫,我为她定魂至今已是极限,她的命数,你不必看。”
这些话实在是难听懂,成香五没想太多,开口道,“那你要道歉的人多了去了。”她说着,转身走了。
回到公寓时天色已经暗到毫无挽回的余地,成香五正往身上收拾着自己的装备,就听见口袋里手机振动,来电者F。
“五香。”阿莉耶诺尔的声音带着餐厅的嘈杂背景,“你现在在哪?”
“家里,怎么了?”成香五问。
“…白云仙小姐说了你的需求,但没说你的理由。”阿莉耶诺尔问道,“为什么?”
成香五哪能告诉她这个,她特意绕开酒店就是为了避开对方,虽然她对自己什么都不想的能力还算自信,但思想这种事情谁能完全控制住?
似乎是这份沉默让阿莉耶诺尔感到一些不满,她再次问道,“你在沉默什么?”
“…你就当我生气了吧。”成香五说。
“你以为这能说服我?”阿莉耶诺尔冷笑。
当然是不能的,但成香五甚至不能说“有人需要我保密”这样的话,她觉得阿莉耶诺尔太聪明了,又能听到一些话外之意,保不准就会猜到些有的没的。
“…有人需要你向我保密?”阿莉耶诺尔沉下声音问,“是谁?”
隔着电话都猜到了这份上,成香五还能怎么办,她想了想,干巴巴地说道,“我真的生气了,你们太过分了,小白来找我道歉所以我原谅她了,但是你不仅没有道歉还不信我说的话。之前你说要我陪你我也陪了,现在你别来找我了,就这样。”
说完她不等对面的反应就把电话挂断了,她看着手机屏幕良久,见没有新的电话打来,便继续收拾起了自己的装备,估摸着时间过了常规饭点,刚准备出门,门就自己开了。一个身上还在往下滴水的身影站在门前,阿莉耶诺尔没披她那风衣,拉着门把手,看着她露出了微笑。
“你现在要出门?”阿莉耶诺尔眯着眼睛看向成香五的脑袋,笑道,“我和你一起去。”
“…我要单独行动。”成香五看向了脚下,自顾自换鞋。
闻言,阿莉耶诺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盯着成香五沉默许久,也不说话,就堵在门口,跟讨债的似的,成香五带上伞想借过,却被一把拽住了胳膊。
“告诉我是谁,我去解决。”她冷着脸说,“这星球上没有我不能听的秘密。”
“是我不想让你听。”成香五抽走了胳膊说,“你别管了,接下来我的行动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完成,你有事去找别人。”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阿莉耶诺尔不可置信地说道,“谁让你这样说的?谁让你这样想的?你,你的行动不就是为了完成任务,你想到办法了?”
成香五没回答,只是加快脚步走出了公寓,关门,走向室外。
“你怎么可能能想到,谁告诉你的?”阿莉耶诺尔追了上来问道,“林澈安?还是你下午去见了谁?你告诉我——”
“别问了。”成香五说,“我不想让你知道。”
“…你可没有拒绝的资格。”阿莉耶诺尔大为不满地拽住了成香五的外套向后扯,“你给我站住!”
于是成香五站住了,她想到了什么,转身伸出手掌道,“把我家钥匙还给我。”
看着那手掌,阿莉耶诺尔愣在原地,她的表情几经变换,最后定格在愤怒上。
“…凭什么?!”她怒道,“你凭什么为了一个秘密对我防备到这种地步?万一那是我早就知道的真实呢?你为了一个飘忽不定的可能性对我说这种话,你怎么敢的?!”
那今晚只能去酒店睡了,成香五叹了口气,转身继续下楼,阿莉耶诺尔沉默许久,依旧是跟了上来。
“…你别跟着我了。”成香五无奈道,“你就非得知道这件事?如果你早就知道了那不更好,别来我这找验证了。”
阿莉耶诺尔跟在身后不说话,但成香五不用回头都能猜到她盯着自己脑袋的样子。
室外雨落着,成香五叫了辆车,她撑着伞等在外头,回头一看,那亮着俩蓝光的影子就站在黑雨夜中不说话,也不知道往后退两步避避。有的人站在雨里时是不突兀的,就像她,一副忧郁的模样和夏季的雨里应外合说好了似的,但淋雨总归不舒服。
“你就非得听我的版本?”成香五退了两步,给人挡挡雨。
“…我需要掌握事件的全貌。”阿莉耶诺尔低声说,“片面的理解是致命的,你该知道这一点。”
“那我得遭殃。”成香五说着,看见远方闪来车灯。
“那你想怎么办?”阿莉耶诺尔问,“以后就一直像这样躲着我,担惊受怕不敢和我见面?”
这话说得她像什么被碰到就会死掉的鬼怪,成香五笑了。
“…我不会让步的。”阿莉耶诺尔说。
“不用。”成香五招了招手,“这件事过去后,我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把这件事给忘了。”
车停在公寓楼前,成香五将伞往阿莉耶诺尔身前递了递,她沉默片刻,还是接过了。
“所以,你电话里说的那些都是假的,对吧。”她从黑沉伞布下发出声音,闷闷的,伴着雨声没个实感。
闻言,成香五有些讶异地回头看向那压得很低的伞面,想了想,说道,“你还是当我就是生气了吧。”
说完,她转身,一路小跑上了车。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