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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罐头生境
寥湛走在昔日的回廊里。
从头到脚都很轻松。
其实,相比那光辉但沉重的往昔,现在的她可太幸福了。
顾好自己就行,不用背着谁的期待前进。
也不用担心失去任何人。
因为她早就失去她们了。
至于“顾好自己”这件事,只要饿不死,就算完成任务。
在此之余,她还有容身之所,衣服,朋友,宇宙日落……
干嘛缅怀过去呢?
当下已经足够幸福。
悠泊跟她一起在回廊游荡。
寥湛终于打算问出那个问题。
她知道不该抱有期待。
但她忍不住。
“你有没有继续种天涯草呀?”
这样问,应该足够轻松和随意了吧?
“谁种那玩意。”
悠泊否定得毫不留情。
寥湛笑着点头。
把失望藏在连她自己都找不到的地方。
“跟我来,”
悠泊兴致勃勃地往前走,
“看看我的三角菜和空气鱼。”
“什么玩意?”
寥湛吓了一跳。
前者还好说。
种菜而已。
但空气鱼……
“空气鱼。”
悠泊响亮地重复了一遍,
“过来吧。吓死你。”
真的有空气鱼。
一整条走廊都是空气鱼。
这让寥湛想起飘浮山脉工作室的火草长廊。
说起来,那个工作室好像也是某位成员的旧宅……
谁的来着?
老大的?
空气鱼就是飘浮在空气中的鱼。
种类繁多。
据说,上古的战士坐在一种空气鱼背上奔赴战场。
吟游诗人被另一种空气鱼载向远方。
还有的鱼很小,不能载人。
比如悠泊养的这些。
它们像光环,像环状的手链。
一圈一圈荡漾在这个空间中。
其中一些会发光。
孔雀蓝的光斑映在地板上。
寥湛懒得回忆这条走廊以前是用来干什么的。
以前……
以前这里好像摆了一排扶手椅。
手杖的尖端是包着纹铁的午夜钻。
轻轻地、利落地敲在一排扶手椅的前面。
不……还是不要回忆了。
让环状的空气鱼在虹膜上多停留一会儿吧。
旧日的荣光其实从一开始就千疮百孔。
浸泡着一代代人的悲伤与异化。
不要回头……
不要回头。
“别想摸到它们。”
悠泊笑出了声。
寥湛在走廊里来回穿梭,伸出手尝试触摸其中的一条,或一群。
“根本摸不到。得亏我是从小鱼苗开始养的。不然,怎么把它们运过来?”
悠泊惬意地靠在墙边,
“小鱼苗还是装在声音凝块里送过来的呢。”
逛完走廊,逛后院。
从前,那里有个玻璃花房。
但是,别再说从前不从前的了……
现在,夜色中,露珠花成片。
透明的莲花状花瓣在晶莹的、玻璃似的淡蓝色羽状长叶上铺陈。
烟未草灰绿色。
矮小,齐膝高。
开两种花,银色和淡蓝色。
银色的更常见一些。
在极为特殊的日子,淡蓝色的会变成烟未鸟飞走。
至于那堆三角菜,是为了形成绿雾供给漫光和游光的。
漫光和游光都是漂亮的光波型生物,没有实体。
漫光似极光,波动的帷幔状。
游光似细长的海浪。
“漂亮吧?但是需要好好保护。”
悠泊告诉寥湛,
“野生的长离鸟可能会飞过来把它们都吸到肚子里。”
“那太惨了。”
寥湛同情。
“其实没事,光波型生物不会因此而死,但是会蔫很多天——而且,很多都找不回来了。”
悠泊说。
“如果长离鸟吞了它们被猎杀了,或者被更大的鸟吃了,那是真的要等好久好久才能找回来,或者真的就找不回来了。
“生态系统之中真是充满了竞争和吞噬。”
寥湛感慨。
“有些美,恰好又是因竞争和倾轧而出现的。”
悠泊的衬衫领子上停着一团游光,
“这个矛盾的世界。”
游光像纤长的海浪。
漫光像波荡的极光。
烟未草盛开,露珠花闪烁。
三角菜之上绿雾弥漫。
数种生灵共存在这个简静的院落。
简静又繁复喧闹。
好像一整个复杂的时空都被装进罐头盒里。
罐头盒里的时空……
寥湛的脑海里浮现出晚铃郡和冰叶郡交界处那座巨大的工作循环。
一个由许多环节和厂房组成的工厂。
模拟、维护着从云到溪流、从溪流到虹霓、从虹霓到尘埃、从尘埃再到森林的一个完整过程。
用声场、光的偏振、声的线缕、药水和泥土、石头、树,拼接成能量闭环,取代自然之中庞大而漫长的过程。
那个复杂的工作循环,以及悠泊的游光院落,外观不同,却有着同样的灵魂、动机、诉求和祈愿。
那么……
如果运用一个更小的工作循环,或更小的院落,将天涯草生命过程中需要的物质材料或能量供给集齐。
就可以再次看到天涯草了。
寥湛渴望再次看到它们。
拥有它们,享受它们,欣赏它们,并照料它们,为它们而祈祷和祝福……
一个小小的天涯草生境。
不要太大。不要像工作循环那样庞大,也不必是一个院落。
罐头大小最合适……
虽然,罐头大的天涯草之境里,草叶的数量不多,规模不大,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量产了。
但,那又如何呢?
像悠泊对待这些生物一样,将天涯草当成宠物来庇护和凝望。
那又怎么了?
她的恒感症都这么严重了。
她还不能养几棵天涯草当宠物吗?
不过,黑烬滩已经很多年没有天涯草了。
种子去哪里弄?
——老宅的屋墙里。
整栋老宅的墙壁里都满是沉睡的天涯草的种子。
悠泊正蹲在篱笆边用手调整土层里石头和树枝的顺序。
她从小就这样。
走在路上,聊着天,忽然间就弯下身去摸土,翻土,在土里翻找。
寥湛一直认为这很古怪。
既同情,还有些看不上。
直到她见识到土地疗愈者的工作方式。
尤其是,荞。
那身材高挑妩媚、神情严肃的疗愈师,每天半截埋在土里,和粪土一起工作。
寥湛回到院落的一端,倚在墙上。
离开黑烬滩之后,见识了许多别样的人和生活方式,她才发觉自己的母辈、祖辈、祖祖辈辈都像疯子。
竟然将那么多的心力和期望倾注在天涯草上。
竟然用满含天涯草籽的土石建屋子。
寥湛没有立刻决定要花一些功夫复现天涯草的生长环境。
它不仅仅是一棵草,还意味着太多东西。
古代。
她生命中的古代。黑烬滩的古代。
荧惑、浮景的古代。
但她认为在临走前还是应当敲一小块屋墙。
万一下次回来,发现悠泊把老宅子都推倒了呢。
和原本计划的不同。
寥湛在老宅住了好几天。
因为,在这里,她的成长之所、希冀之所和仇恨之所都已不复存在。
这是个既全新又古老的地方。
记忆与生命在博弈。
这种博弈让这个场所变得更加精彩。
而非寥湛来之前想象的那样:记忆压倒一切,俯视她,呼唤她坠落,坠落到钻石灯照耀的往昔。
其实,并非童年时代的所有东西都不在了。
刷牙杯还在。
画着冰地屋子和座头鹰的侧脸。
这是雪碎族的图腾。
现在,杯子里放了几块来历不明的粉色晶石。
晶石上方有一颗空气凤梨。
对此,寥湛没有意见。
只是觉得好笑。
梳子也还在。
珍珠丝结,银线盘旋如云纹。
悠泊把它拴在门帘上。
“这是在做法吗?”
寥湛半开玩笑半担忧。
“这是纪念。”
悠泊轻轻拨弄水晶丝门帘,
“你看这个门帘像不像你的头发?把梳子放在上面,就好像你还在这里一样。”
寥湛皱皱眉,
“怎么弄得和幽灵似的。”
“你不就是个小幽灵吗?”
悠泊活泼地回答。
“我是活的。”
寥湛闷闷地说。
悠泊打了一下她的后脖颈,
“恒感症小幽灵。”
“气死我啦!”
寥湛翻白眼。
但她并没有真正生气。
夏夜,水边散步。
像从前的年份一样,嬉笑怒骂,追逐打闹。
寥湛拆走悠泊的衬衫领绳,悠泊扇了寥湛的后脑勺。
寥湛不归还领绳,只是逃跑。
悠泊追打寥湛。
摔打、喊叫,像在敲锣打鼓一样。
跑过漫长的河堤。
直到她们看见几步外的水边还站着一个人,才安静地停步。
为什么突然安静停步了呢?
她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不会再有哪位长辈或教师从天而降,揪住她们的耳朵,训斥她们有失仪容,不知廉耻。
然而,那苍白的人影看上去实在太寂静了。
金黄色的福珀斯星照耀乌光河。
万顷黑金相映,沉甸甸的碎钻光流。
那人穿修长的连衣裙,披长发。
乌光河里有银白色的莲花河灯。
灯影为她的轮廓披上一层美丽的闪光。
从小到大,寥湛都没在黑烬滩和乌光河见过这样的人物。
苍白,寂静,晶莹,沉重,冰凉。
仿佛整条河流的潮汐都在跟随她的发丝波荡。
寥湛想,自己果然是谈恋爱谈腻歪了。
或者,因为和悠泊待在一起,整个心智又回到了童年。
只知道傻玩,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心动,以及,心动了就要去接近一下,然后谈恋爱。
从前,看到这样的美人,她心里会陡然升起残忍又狂热的占有欲。
就像当年对待渚光一样。
现在,她的心里只有敬慕。
敬慕……并稍微感慨一下,这么漂亮的人也有烦恼吗?这么晚了站在水边发呆,可不要是想不开吧。
随后,敬而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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